末路龙途：阎浮那檀

1926年，四个年轻人于归国途中连遭变故。亲友惨死，导师自戕，这一切似与导师遗物中的“封经板”有莫大关联。四人辗转多地，一路西行，誓要解开“封经板”背后的秘密。江湖巨豪，日本贵族，高僧大德，各派势力围绕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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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初秋。天气逐渐开始有了凉意。罗五常坐得有些冷，他从公园的长椅上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脖子。上过浆的衬衣硬领让他觉得不太自在。虽然他的人生已经快有一半是在美国度过的了，但他依然不喜欢穿洋人的衣服。

还有洋人的食物。

“森哥”走后，他干脆给埃文斯太太放了假，给了她一些钱让她去西海岸看儿子。埃文斯太太是个好人，照顾森哥和他的起居生活快10年了，可是她依然做不出好吃的馍和水盆羊肉。

这是没办法的事，埃文斯太太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馍。

罗五常夹紧腋下的纸包，隔着衬衣和夹克也能感受到从纸袋里透出的温度。那是一种让人无比心安的温暖。罗五常还记得小时候，秋天收获之后，村子里每家都会将新割下的麦子做成馍，喊全村的孩子们去拿。孩子们总会因为争抢刚出锅的馍而被大人们呵斥。那种带着小麦特有焦香的馍，离开家乡之后，罗五常就再也没有吃过了。刚认识森哥的时候，森哥说这馍像极了土耳其人的烤硬面饼。那时候罗五常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土耳其人，他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麦子磨成粉之后还有不作成馍的其他吃法。

罗五常想到这不禁笑了起来。现在，他早已不是那个山坳里懵懂的少年，以为世界不过是从方盘子走到阳关的两天路程，以为馍是全天下最好吃的食物，以为老祖爷跟他说的“鬼话”全都是真的。

和“森哥”一起走出那个洞穴已经20多年了，老祖爷的话他早已不放在心上。如今，罗五常是一个45岁的壮年男子。他比大部分中国人都要魁梧强健，也比大部分中国人更明白什么叫做“世界”。他去过BJ去过上海，也去过东京和伦敦。他一眼就能看出阿拉伯人和波斯人的区别，也深谙巫蛊与诅咒的防御之术。他尝过这世界上最好的酒，见过最漂亮的女人，住过蒙古王公的帐篷，和欧洲几位家系古老的贵族称兄道弟。虽然他依然想念当年那片山坳里湛蓝的天空和清澈的溪水，但是，这里，纽约，92大街451号，这座繁华都市中的“堡垒”，才是他和“森哥”现在的家。

可惜这里没有人会做馍，罗五常只得时常去几个街区之外的土耳其餐馆里外卖些“硬面饼”回来解馋。

罗五常很喜欢那个总是坐在餐馆外面喝咖啡的土耳其人，他会热切的跟他打招呼，叫他“兄弟”。他会小口小口的喝完一杯滚烫苦涩的土耳其咖啡，然后用激昂尖利的语调配合着夸张的手势跟罗五常抱怨希腊人和俄国人。也抱怨凯穆尔，说他是个叛徒。

在知道罗五常是中国人之后，他用同情的语气跟罗五常说，“中国也没有皇帝了，这是不好的。”

可罗五常并不在意，宣统逊位已经是15年前的事情了，而在那之前他就离开了大清国，剪掉了辫子。世间注定没有永恒。位高权重也不能如愿万岁。辫子也罢，皇帝也罢，有还是没有，存在还是不存在，都不是多了不得的事情。

对于一个见过太多真相的人来说，很多事情都变得不重要了。

就像今天，土耳其人告诉他中国南方和北方又要开战了，罗五常也只是耸了耸肩。他根本不在乎太平洋对岸那些和他拥有同样面孔的人们为什么要彼此厮杀。对于他来说，民族和国家都是虚构的，名利钱财也不值一提。只有为了他自己的性命才有必要与另一个人以命相搏。

还有“森哥”。

罗五常把装着硬面饼的纸袋从左肋下移到右肋下。枪袋里的那把m1911手枪硌到了他的肋骨，他停下来，用左臂向后推了推他的手枪。

罗五常身后那个男人也停住了脚步。

从土耳其餐馆出来，罗五常就注意到了那个男人。他身材瘦高，怕冷一样穿着一件始终扣着扣子的短大衣，带着围巾和手套，一顶意大利人常带的软帽遮住了他大半个脸。他走路很用力，镶了鞋钉的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咔哒咔哒地响，似乎并不害怕罗五常发现他在跟踪。

罗五常已经习惯了。瓦尔纳那个“后生”的文章一出，“森哥”和他就再没有清闲的日子。报社、寻宝人甚至是纽约和芝加哥的黑帮份子都不断地闯入他们的生活，试图从他们这里挖掘一些值钱的消息。罗五常觉得，“森哥”会去中国，说不定也正是想躲开那些无聊的宵小之辈。他们根本不知道“森哥”和他面对过什么。迷人的艺术品、绝版的经卷，还有那些传说中的财宝根本不是“森哥”和他历尽艰苦受尽磨难所要追寻的。这个世界没人知道他们的功绩，也没有人对他们心存感激。人们相信拯救这个世界的是那些口若悬河的政客，人们相信可以凭借所谓的“科学”来保卫他们的生活，人们相信贪婪嫉妒的神祗总会以慈宁的面目出现，观照他们蒙昧的灵魂。

罗五常撇了撇嘴。只有愚蠢的人才能安然地享受幸福。而那些背负使命守护真相的人则要尝尽这个世界无法想象的煎熬。人们根本不能承受真相的恐怖，却要一再打扰那些看护他们的“守门人”应得的平静。

“森哥”和他只想要一个安宁的余生。这是这个世界欠他们的。

罗五常稍稍加快了走路的频率，试图甩掉那个男人。他很清楚后面那个跟了他一路的家伙根本没什么威胁。几十年刀头枪口摸爬滚打的生活几乎能让他仅凭风中的气息就可以分辨出危险特有的“味道”。那个男人太“干净”了。大衣太短，藏不住家伙。有经验的硬茬更不会扣上大衣的扣子，那会影响拔刀或者拔枪的速度。罗五常想，怕又是哪个报社胆大的记者吧。

而且从他离开公园不过才两个街区，那个男人已经有些跟不上他的脚步了。

这个体力不是“干活”的人该有的。

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大，那个男人有些着急，步子加快，几乎是跑了起来。

“先生，请等一下，先生！”

那个男人的语音微颤，听起来对自己的冒昧也感到有些紧张。

罗五常停住脚步，拉了拉夹克衣襟才转过身来。他不想夹克下硕大的枪袋吓到那个“记者”。

“什么事？伙计？”

罗五常一口地道的布鲁克林腔英语显然大出那个男人的意料。他摘下软帽，拘谨地在手里挼搓着，南亚人特有的黝黑扁平的面孔上，一对浅蓝色的眼珠在眼眶里游移不定。他小声道：“先生，能找个地方和你谈谈拉尔森先生的事情吗？”

“不能。”

罗五常边说边转过身。纸袋里的饼要凉了，他不想跟记者在渐冷的秋风里浪费时间。

“可是先生，你和拉尔森先生有危险，有人要我告诉你……”

“老子就是危险。”

罗五常用家乡土话嘟囔了一句就快步走开，根本不打算听那个“记者”准备好打动他的耸人听闻的开场白。

罗五常脚步加快，越走越远。穿短大衣的男人没有再跟下去。他站定了脚步，摘下手套，向罗五常离开的方向平摊开双手。

那绝不是一双摆弄打字机的记者的手。那双手的手指细且长，布满刀痕，关节突出，如同虬结的枯枝。

男人低下头，喃喃低语着，一阵风平地自他两手之间升起，裹挟着败叶旋转着向罗五常的背影卷去，在罗五常身后2米处又倏地消散无踪。

一切都发生在在转瞬之间，快到仿佛只是幻觉。

男人抬起头，双瞳竟然诡异地弥漫着一层血雾。

他慢慢放下手，低下头带上手套和帽子。待他再抬起头时，瞳孔又恢复成了当初的浅蓝色。他转过身，一言不发，迅速消失在长街深处……

一阵寒风吹来，罗五常打了个冷战，赶紧竖起了夹克的衣领。他抬起头，已经是第92大街了。“堡垒”的大门就在他的面前。

罗五常快步走上台阶，轻轻取下门缝中夹着的一小片树叶。他回过头环视了一下，放下纸袋，右手握住左肋下的手枪，左手掏出钥匙，开锁推门。

客厅一切如常。橡木在壁炉里燃烧后的气味飘荡在空气中，最后一缕阳光透过楼梯转角上方的窗户挤进来，照耀着茶几上那根硕大的金刚杵。

那是一个镶满了红蓝宝石，黄金质地的密宗法器。是“森哥”从洞穴里带出来的有限几件东西之一。传说里，金刚杵原本是印度天神因陀罗的武器，有着闪电一般所向无敌无坚不摧的力量。据说是佛陀将金刚杵的股叉合拢以示要破除痴愚妄想之心魔。但是这一根，却依足因陀罗神的制法，在两颗栩栩如生的黄金头骨之上各自张开着三根锋利的股叉。夕阳下，股叉的矛尖散射着夺目的光华。

罗五常放下握住枪柄的手，转身拿起地上的纸袋。弯腰有些过猛，直起身来的时候他竟然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

时间是永远无法战胜的敌人。就在那一瞬间，罗五常意识到自己开始老了。

他居然没有察觉到空气里死亡逼近的气息。

罗五常低下头，金刚杵的矛尖已经洞穿了他的胸膛。不断涌出的鲜血慢慢汇成了三条血线，从金刚杵的三根矛尖上滴落下来。罗五常抓住门把尽力支撑住身躯，但手上粘稠滑腻的血液令他根本握不住门把。

他跌倒在地上。

意识正在离开罗五常的身体，光明逐渐退去，黑暗如同巨大的幕布缓缓降下，遮蔽住他的眼睛。

一切遁向虚无。只有老祖爷声嘶力竭的喊声回荡在罗五常的耳边。

“窥探天机之人，必遭横死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