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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武屠龙

类别:历史军事|字数:14W|作者:白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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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大乱刘寄奴手提双刀要给天下一个说法气吞万里如虎且共我金戈铁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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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京口城,今日元宵佳会。长街之中,官营的铁铺门前,只见游人连臂,围看着炮竹、铁火的表演。

人群里,挤着一条窝窝囊囊的大汉。那汉子佝肩缩背揣着冻手,身长可有七尺六寸;黑夜里不见眉目,身上麻葛粗衣,甚是凉快。

早一柱香看到他,粗衣外面还套着磨的发亮、毛掉干净的皂裘袍。那汉子手气不好,一柱香前,袍子已是输给赌坊了。

“刘寄奴!郡守传你!”一个小吏扒开人群,揪出那汉。

汉子姓刘名裕,家中却不富裕;贫贱的父亲给他起了个贫贱的表字,称呼他“寄奴”。

“寄奴”者,意为寄养之奴。父亲是个东晋平民,兵荒马乱的,娶妻本来不易。儿子落地了,老婆克没了,气煞刘爹,迁怒儿子。攒钱再给刘裕娶了继母后,更是以奴仆看待这前房儿子。

寄奴就寄奴吧,乱世人不如犬,可以苟全性命,已是老天恩赐。

京口城,是东晋一朝丹徒郡的首府。连年战乱,各州县破财不堪,京口也无例外。

前任丹徒郡守,是个快致仕的老头子,爱惜还巢前的破烂羽毛,丁点儿不干贪墨的事情。京口郡治之中,管盐、管铁的肥差,因此都推寒门子弟担任盐吏、铁吏。

刘裕便是前任郡守推上来的,没钱、没势、也没背景的铁吏。

“老刁在哪儿?”刘裕掰开同事的手,低头吐了一口浊唾。

“大人在官衙等你。”

京口城里最恢宏的建筑有两座,一座是郡守办公的官衙,另一座是郡守安居的府邸。

“他妈的,年前年后一趟一趟折腾我,大正月十五的,老刁不去忙着和小妾们做游戏,又传我干甚!”

官衙里,二官头戴冠冕,论道谈玄;堂前还有个枯竹般的瘦子,坐在破烂的蒲团上,抱一把琵琶,边弹边唱,佐以助兴。

一官头上,戴着两个梁的进贤冠,另一位年轻官员头上的冠冕,却只有一个梁,想来是官阶有异,高低不同。

奇怪的是,年长的官员却对年轻官员热情异常。

“稚远,老夫要恭喜你高升秘书丞啦!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年长者笑道。

“全赖祖宗门荫罢了。我王谧才浅德薄,官场路长,此生能有叔父的一半成功,也就知足了。”年轻人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端杯啜了一口清茶。

“令祖君王导,对大晋有中兴再造之功;尊父王劭,不慕名利,更是朝中楷模。贤侄年纪轻轻,高升秘书丞,拔名郎属,日日常伴吾皇左右。我刁逵只如风中残烛,到底你们是卯时的太阳啊……”

年轻人不耐烦地打断道,“叔父缪赞了。王氏与刁氏世代相好,这趟回家省亲,父亲嘱咐我归京路上,一定要来丹徒郡,探望探望新近上任的叔父大人。”

郡守刁逵连连点头,心里骂一声“打秋风”,嘴里只道,“明白,明白。既来荒境,贤侄一定多住几天,老夫好尽地主之谊。”

“铁吏刘裕,拜见郡守大人!”

说话间,刘寄奴叩首堂下。

“刘裕,上前来!”刁逵吆喝一声,随即压低声音,发一声笑,道,“贤侄且看,堂下那人,是我送给你的礼物。”王谧沉吟不解。

刘裕瞥见了堂前的瘦子。竹竿名叫刘毅,弹得一手好琵琶,故而刁郡守留他在身边,做个解闷的亲兵。那刘毅也负责营里院里的军马,是一名职务低贱的马曹。

刘毅一脸苦相,和刘裕一打照面,偷偷往堂上努了努嘴。

上了堂,刘裕又是深揖两躬;这几天赌运不佳,无钱饮食,头重脚轻,险些一跤跪在地上。

刘裕低着头,拿眼偷偷瞟那刁逵的喜怒。

刁逵正正直直跪坐在胡床上。郡守生的额方而广,面如满月;不苟言笑,真真不怒自威。

郡守桌旁的年轻人王谧,自是丰神俊秀,目光就没沾过寒酸窝囊的刘裕半点儿。

两官一北一西,围坐一条长桌,桌上摆放双陆棋局,二人只是喝茶,却未对弈。

堂上北墙,郡守头顶,高悬一块五彩大匾,上书“清正廉明”。

长桌上的棋盘靠近刁逵手边,桌子太长了,刘裕、刘毅二人在另一头,隔的很远。

“刘裕,吏袍又赌输了?”

“回大人话,洗了,没干。”刘裕咬牙陪笑。

“过来手谈一局。”刁逵随意落下一子。

棋盘上,郡守每落一子,刘裕都要挺着低血糖,摇摇摆摆从远处跑过来,跟着落一子。

刘裕落子后,守在长桌边,见到郡守捂鼻怒目,只得再次从太守的身侧,摇摇摆摆跑回远处墙角侍立。

郡守每一棋都不急落子,气定神闲,只顾悠然与王谧讨论家国大事;刘裕微微弓腰,低着脑袋,就这么垂手在一旁罚站。

年前到年后,每天折腾刘裕这一次,刁逵每次计算棋路,有时半个时辰起步:大人物举重若轻,举轻若重。

“刘毅。”

“在!”刘裕答话。

“你是赌昏了头,听不懂人话吗?这样怎么干好铁铺的工作?本官叫的是刘毅!”

“在,在!”瘦子慌忙抬头,挺身从蒲团上站起来。

“今日王谧大人莅临府衙,你给大人献上一曲。把嗓子也清一清,王谧大人是将门的虎子,唱首提气的歌来。”

“是。”刘毅坐回蒲团,旋即又低下了头。轻轻拨拨五弦,调正音色;左手柔柔地捺住弦身,右手一放一擞。刘毅歌喉清迈,缓缓唱道:

“朔漠皆杨柳,春风隔玉门。

紫岫封白雪,黑塞掩黄岑。

目送三秋雁,手挥五弦琴。

东徙西戍日,南腔北调人。”

“备虏防窥塞,整甲例巡边。

久戍无粮米,相逢乏酒钱。

沙多良夜少,关高大雪寒。

忽然皴厘髭,须臾过少年。”

刘毅停了弦,抬头,和王谧对视了一眼;马上再低下头,抱了琵琶,不言不语。

低血糖的刘裕,忙着在大堂两边奔跑,郡守的心思也不在歌词上。

快晚饭时,抱着琵琶的刘毅告退了,刁逵吩咐下人,回官邸大排筵宴,今日必与贤侄共醉。

刘裕也告退。

“你可不许走啊!一局未了,你就在此钻研棋路,待本官入夜后,与你有始有终!”

刁逵拉着王谧吃饭去了,刘毅扭头看,刘裕却还在大堂罚站;正是心乱胆麻,汗流浃背。

席间,王谧忍不住好奇,询问郡守,那刘裕得罪何处,为何如此调理这小子。

刁逵一笑,道,“这前任留下的铁吏,忒没规矩。老夫新来京口,仍然把冶铁的大事交给他,每月报账,这蠢物不动脑子……前任郡守是在朝廷里见了罪,被打出京城,安置在此等着退休的,害怕落人口实,自然不敢,也不能。我近来一直敲打这铁吏,他眼里却根本没拿我当回事儿。京口是丹徒的郡治,此地盛产铁矿,这几日便要从这小吏头上,凿出来万数大钱。贤侄在京城交际广大,少不了挑费;老夫想为你尽些绵薄之力……”

王谧并不回话,举杯敬酒。

刘裕就这样连站了一冬月的蹩脚军姿。折腾下来,每天困倦,一上秤,瘦了十来斤,脱了衣服,嶙峋骨骼是铜色的,脸是煞白的。郡守有闲心,刘裕没有耐性。

每天如此,晚上,郡守下班前后传他前来,日落了也不放了他归去。

刚才,太守又是没句言语,直接起身离开;上一局双陆棋没有下完,留下言语,刘裕也不敢走,坐在破烂蒲团上,困顿着强撑。

招待过晚饭,王谧执意到驿站安歇。刁逵带着酒意,步行回了官衙,棋局继续。夜深了,郡守哈欠一来,这才饶了刘裕。深一脚,浅一脚,麻了双腿,刘裕摸索着回家,已然夜半。

家门口,坐着一段竹竿。

竹竿扔过来一个凉馍馍,刘裕头晕眼花没接着。捡起馍馍,吹吹土,掰开了直往嘴里塞去。

“矬货。”刘毅讪骂一声,“糊涂打算装多久?不打算干了?”

“祖坟冒烟,去年刚当了这铁吏,每月这几斗米,吃也够了,偶尔赌几把,也不耽误。怎能不干?”刘裕嘟嘟囔囔。

“把馍馍咽了再说话吧,跟他娘含个袜子似的。”刘毅皱着眉头,“你不贪,又不上供,又不辞职。吏虽不是官,也在官场混。和光同尘,你懂吗?在街上赌输了可以耍无赖,在那边,赢不了就是输,没有缩壳当王八的道理。”

“竿子,少他娘教育我,道理我比你懂。我就想安安份份做个踏实人,出了正月,把我调开,让我打个更、巡个街,也比每天担惊受怕强。你不是本地人,丹徒五年,换了六个郡守,退休一个,死了四个。是,刁逵是豪门,豪门就倒不了吗?上不上供,没什么区别……”

“闭嘴吧。打交道也不浅了,营里和衙里,大家伙念你急公好义,兄弟们不忍看你被祸祸死,硬凑出来一吊大钱。恩仇别过夜了,吃了馍馍,再见一趟老刁吧,讲讲情,能调就赶紧调走。”

刘裕也不推辞,收过来吊钱,拨拉着钱串子。

“盐铁是多肥的差事,要不是前任郡守着急退休,怕被抓小辫儿,他怎么也轮不上你小子,郡里的大户们都盯着呢。你他娘烂泥扶不上墙……”刘毅道,“刁郡守新来丹徒郡,刚到就遇见你给人家上眼药。把你调开不难,他要的是收你当一条听话的狗,否则便要用你立威。郡内不管有什么风吹草动,都是给那些高门子弟看的……”

擦干净嘴边的馍馍渣子,刘裕没进家门,返身直往郡守府邸而去。长街寂静,看社火的人们都散了,瞅不清路,摔一个大马趴,搞的浑身泥污。

叩响门环,刘裕见了生人便笨嘴拙舌,只是把怀中一吊大钱,狠狠塞进门房老头儿的手里。

门房看看狼狈的刘裕,哈哈大笑不做掩饰:“小刘啊,我家郡守早就说了,你干着郡里油水最大的吏职,却住的离官衙官府如此偏远。以后你少不了每天晚归,还是自己预备一盏灯笼。大人让你最好在郡城中心置业,和他住得近些,也就不用如此折腾了。”

转过天来,又遭一顿折磨。没等天色黑了,趁着下完一局棋,刘裕从衣袖里掏出五贯大钱,那是他两年积攒的俸禄,也是从赌桌上劫后余剩的辛苦钱。刘裕从墙角摇摇摆摆跑至郡守身边。

“刁大人,我听说了,过几天是您家公子的寿辰,没什么好孝敬的,这是我们铁铺里的一点儿心意。我实在是干不动官铁的工作,失职过甚,求大人把我另派他所……”

刁逵闻言呆了,不顾形象,惊的张大了嘴巴。

耐着性子将了一个冬月的军,这蠢蛋是真傻,是假傻?

我想收你当狗,伺候地我开心,留你两成公款也不在话下。

你反过来拿我当叫花子?

那就明着来吧。

你有种。

那一天,郡守大怒。刁逵拎起那几贯五铢钱,抡圆了扔在刘裕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