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媖

“不稼不穑，不劳而获，高床软枕，锦衣玉食。你无需生产就已经有享不尽的荣华，你为什么不知足？”“我不甘心！那不是我拥有的，那是父亲丈夫和儿子的施舍，是我一生像宠物般囿于庭院的代价。我可以生产，我可以打仗 ...

免费阅读

南山东侧林深草密，时值秋日丰收时节，野兽众多，正是一个王孙公子们狩猎的好消遣处。

早些年圣人身体尚安康之时，尤爱在冬季设狩猎宴会，叫上各类臣子携家带口去汤泉宫处狩猎围宴，年年靡费大量钱财人力。一路旌旗招展喊声震天，汇成一片富贵风流的景象，不单是王孙公子们的好戏，娘子们也能纵马奔驰，有善射的，所获猎物甚至也不亚于儿郎们。

想来奔驰在山林草原之间，战马嘶鸣，飞箭如雨，几百号人马拿着刀剑奔走呐喊，连最凶猛的禽兽见了，也为之心惊肉颤。追逐鏖战后，猎获物能把后车装满。

比起长安城里读书写字闷得人躁郁，年轻人总是更喜欢呼朋引伴到那山水草木之地热闹一番的。

襄国公世子夫人明娥出面下请帖，请几家里年轻的郎君娘子们去狩猎玩。未婚的少男少女，新婚的年轻夫妇，再带上骑士仆从、豹子猞猁白鹘鹞鹰等野物，一队人马组起来浩浩荡荡往南山去狩猎。

说起这位年轻的世子夫人，家里可也是几代的良将，累世的忠心。她母家平原明氏自前朝乱世起便投身军旅，辅着太祖开国安定天下，此后行伍中代代有人戍边卫国，曾祖明善忠曾领兵灭乌兰一国，至当今平原郡公明霭之和世子如今还在北地与靺鞨人作战。

死的人多了，自然家里兄弟亲属就少，等到了明娥这辈，人丁便更少了。

姚宝瑛一身铁锈红莲花纹的蜀锦胡服，头缠幞巾脚踏皂靴，腰上是纯金扣的躞蹀带，挂着革囊、针筒、割肉刀等七件物品，身负一张用惯了的桑柘木角弓，这张弓没有一丝纹饰，通体刷黑漆，极为坚固耐用。胯下骏马枫叶骝身侧另有一只鹿皮裹着的箭筒，装了一筒白羽箭。

她的母亲明氏是明霭之最小的亲妹妹，兄妹两个差着十几岁，故而明氏自幼就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又只有姚宝瑛一个女儿，跟在明娥后面长大的，自然更亲近些。

此时她正溜着马跟随在襄国公世子夫人明娥、城阳侯世子夫人姜晓身后陪同说话。

“外头养着的那个，都快生了你还不去处置？真叫那个贱婢带着儿子进门，有你好受的。”姜晓不忿道。

明娥正挽弓瞄准，一只色彩斑斓的长尾雉鸡不知道怎么，被惊飞了，白费明娥一只羽箭。她松了弓弦，随口道：“晓姊教我怎么做呢？”

姜晓身上是极为浓艳的瑰紫色圆领袍，头发用一只金笄挽起，耳朵上坠着一双拇指大的明珠，手持一副马鞭，倒比明娥还气，雍容富贵似牡丹花的面庞泛上红颜色，只道：“把人放到你眼皮子底下，或卖或杀，连那小畜生一起。只管拿出你们家治军的本事来，像康乐侯夫人，明三娘子那样，扫干净莺莺燕燕，督促夫婿上进啊。张家也是几辈子埋在军中的人家，张济安眼见就不堪用了，不督促他继承门楣，等你家大郎长大还能剩下些什么？”

她是济宁郡公姜鸿的嫡长女，父亲既有爵位，又是宰相。亲姑姑是当今晋王妃。她阿娘生姜七难产亡故，她自小就是内宅争斗里长起来的，可以说是精绝此道了。

明娥闻言哑笑，姜晓见她笑，又急又气：“你可别自视清高不屑动手，我都是一心为了你好。我阿耶妻妾众多，亲生的兄弟姐妹我就有十个，自然最知道内宅争斗是何等酷烈。”

“晓姊为我着想，我感激还来不及。张济安总有千般的不中用，还胜在一个老实，万事都肯叫我做主，他们张家子嗣不丰，家里的姨娘们也没个有出息的，叫商娘生了孩子，不论男女，我都抱来养着就是了。”

姜晓执着马鞭，气急反而也笑，扭头对专心找猎物的姚宝瑛道：“你看这个傻货，真是个外强中干的货色，素日我们都说她是女中丈夫，只是看错她了。你别学她！”

姚宝瑛正瞄着十几步外树上一只鸽子，姜晓唤她时，已发出一支流星般的箭矢，直盯着箭贯穿野鸽身体后，方醒神笑道：“姐夫待二姐可比亲娘还信任敬重，张公夫妇也看重二姐胜过儿子，他们家既然都是二姐做主，姐夫连带着妾室都是俯首听命的，那个商娘不像是姐夫的外室，倒像是二姐的外室一样。”又招手叫身后跟着的仆役去捡猎物。

“好！”明娥见了猎物抚掌称赞：“好丫头，你箭法已胜我许多了。”

姚宝瑛仰头笑：“自然是二姐教得好，否则再好的骨血，也是白费了。”

姜晓跟着抚掌：“一击必中，下手狠准，你比你傻姐姐强。”又嫣然一笑：“等你去了敬国公府，可得好好教齐三郎，听说他一味读书，身体都不大康健了。”

提及未婚夫婿，姚宝瑛没有半分羞赧之色，反而爽朗笑道：“我是二姐教的，自然青出于蓝。”转而看见了远远尘土飞扬，想是有场鏖战，一时心头发痒，急匆匆告别两位姐姐，夹紧马腹便朝着那头去了。

那边远见一片绣花彩衣的少年少女们奔袭而来，仔细一看是分作两路，东边是明娥的两个堂妹明姝明嫣伙着三家儿郎追只光溜溜的雄鹿，那鹿身上已中了几只箭，却总也没有射到要害去。三个儿郎其中之一是明娥的堂弟明仲熙，肩上擎一只雪白如玉的鹞鹰，并辔的是明娥的表弟，是襄国公府老姑奶奶和永嘉侯的孙子舒韫。后头还有只油光水滑的猞猁追着跑，皮毛极好，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比猫眼石还亮。正挽弓的是姚宝瑛表哥，明三娘的小儿子沈文狸。

西边一路为首的是晋王府家的长乐县主，还有济宁郡公府的的七郎姜曈，八娘姜昀，这三位年龄稍小些，可也赶着一只黄羊跑来。

一时之间双方尘土飞扬，林惊飞鸟，恍若大战降临。

长乐县主催弓挽弦，顷刻间黄羊中箭倒地。

姚宝瑛调转马头往东边跑，明仲熙瞧见姚宝瑛策马来了，远远喊道：“是姚姐姐来了，姚姐姐，快帮帮我们！”

话还没传来，姚宝瑛已发两箭，一箭中了脖颈，一箭命中眼珠，片刻后雄鹿倒地不起，猞猁赶上咬断了其喉管。

姚宝瑛坐在马上朝几人见礼，指着雄鹿屁股后头那支箭笑道：“我猜这是舒小郎君射的罢。”

沈文狸笑得前仰后合，连连道：“哈哈哈哈，舒小郎君，我早说你那箭射不中也罢了，偏偏激起了这畜生发狂。要不是姚四被姨父关着读书，他来未必比你差呢，你和该好生谢谢姚姐姐。”

舒韫唤回了猞猁，拱手作揖：“好好好，多谢姚娘子。”

姚宝瑛执马鞭假托他起来，笑道：“怎么敢受小郎君的礼呢？”

“小丫头才几岁，比我还小些呢，回回学着明二姐叫小郎君，也把你们都带坏了。我已经行了冠礼，马上就要成亲了，你们几个还是做孩子呢。”舒韫终究忍不住笑话姚宝瑛道。

众人一起笑起来说恭喜。正逢长乐县主也赶来了，几人一道见礼，县主笑问：“远远听你们说恭喜，谁家的喜，也说与我听听。”

这之中姚宝瑛与其最熟络，便笑着唤起她小字来：“五娘来的正巧，舒小郎君说马上要做新郎，不许我们再叫小郎君了。”

长乐县主等三人闻言也是先笑，姜曈贺道：“这是好事啊，谁家的娘子，何时成婚？也叫我们兄弟众人去，一同迎新嫂子去。”

沈文狸和明仲熙也连连催问是谁家的娘子。

舒韫牵着缰绳，终是招架不住，才应答道：“我家你们都也知道，都催着我快些长大成人顶立门户，就是如今吏部郗侍郎的幼女。时下圣人身体不康健，提亲下聘自然也没有声张。下个月便准备发请贴了，说来我还没见过呢。”

此话一出，姚宝瑛和长乐县主具是大吃一惊。

舒韫是永嘉侯府的承重孙，世子的遗腹子，世子夫人生下他不久就亡故，自小就是祖父母养起来的，据说是八字太硬，亲缘淡薄。之前议亲了弘农杨氏的娘子，没等到迎亲那位娘子就急病过世了，算来实在诸多波折。现在说着未来的妻子也没有多少期待，反倒是如释重负一般，怪道他们都看不出舒韫将有喜事。

明姝笑嘻嘻一算，拍手指着对面几人道：“好哇，你们又做了亲戚。敬国公府齐大郎的夫人就是郗氏的娘子，姚妹妹又与齐三郎议婚，永昌县主又嫁了郗氏的郎君。兜兜转转，可不还是亲戚。”

明嫣忙着意描补：“没下聘呢，不算不算。”

长乐县主便替姚宝瑛说道：“郗娘子确是名门淑女，动静有礼，我曾在楚王叔府上宴席间见过，比我们这群野丫头强多了。”

姜昀也附和道：“没错没错。”

顷刻之间，长乐县主又问道：“只是我十分好奇，郗氏是做文官的，我看舒郎倒更爱好弓马之事，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舒韫却是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怎么打算，只是叹了口气说：“祖父为我选的，我也说不上来，左右听祖父的就是。想来为国尽忠，总是不分文武的。”

说话间，明仲熙肩上的鹞鹰飞出去捕了只兔子回来。明嫣看着有趣，叫明仲熙递了柳梢，让鹞鹰落在自己臂上把玩。

姚宝瑛遥望长乐县主一眼，对方会意，点了点头。转头又看了眼双眸似秋水一般沉寂的舒韫，转眼猞猁窜上马背拱到他怀里，他也不怪罪，一只大手揽过来抱着猞猁顺毛，猞猁伸出舌头去舔他面庞，他竟然还在猞猁耳边说悄悄话。

实在忍不住怀疑，他到底真的纯良还是装的？

兹事体大，姚宝瑛也不妄加言语，只笑应：“自大周开国以来，许多将军上马杀敌下马治国，文武双全。小郎君心中若有天下，又何须在意文臣武将呢？”

舒韫眉头一松，遂道：“你这话倒像明二姐说出来的，你总学着她叫我小郎君做什么。我已有字，便是少括。囊括四海之括。你们即便不肯叫兄弟，只管叫我表字好了。”

姚宝瑛笑着摇头不依，“小郎君小郎君，你这张脸生得比娘子们还俊，不叫你小郎君，难道叫你小娘子吗？”

明姝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眼睛都眯做一道，“大娘最肖似二姐姐，大伯也拿她当亲姑娘疼呢。要我说，小郎君只管把咱们都当兄弟姊妹，这么叫，反倒热闹呢。”

明姝虽说是好意安慰，却不免戳了人家痛处。不过因她是明公亲弟四郎明霈之为国捐躯后留下的孤女，从小就受家里人娇惯，只有旁人宠爱迁就她，说话自然全无忌讳。

明嫣也跟着拍手称好，倒把鹞鹰惊飞了，她也不在乎这些畜生玩意儿，只兴奋道：“济宁郡公府两房兄弟姐妹十几个，我们家却只有几个人，大哥几年才回来一回，二姐姐出阁以后姚姐姐也来得少了，三姐姐这话说的有趣，再来几个方才热闹。”

姜昀忙摆手：“可叫你夸住了，我家里兄弟姐妹虽多，素日里闹起来，伯父和阿耶一个一个骂孽障。”

长乐县主适时道：“好了，全杵在这里聊天做什么，今日是来狩猎的，眼下日头偏西，晚上宴席自然有的是时间说话，要我说不若咱们分散开来，两人一组，各去找猎物，以日落为期，看谁最有本事。”

她是众人之中身份最贵重者，自然众人响应，纷纷说好。

于是长乐县主又道：“我要姚大娘，你们可不许和我抢！”

姜曈笑道：“好好，那我就带着八娘去了。”

几人一分，沈文狸和舒韫，明嫣和明仲熙，剩下明姝无处去，沈文狸便道：“三娘与我们同行好了。”

随即几人分不同方向，分别策马扬鞭奔着林子更深处去，少年人又争强好胜，一时斗气，一路赶着跑，不一会儿就看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