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年夜
而且，这间小泥屋有前窗、后窗两个窗户。前窗大些，后窗只是一个小小的长方口，也比地窝子里敞亮多了。屋子半腰处，迎门劈立着一爿一人多高、三米宽、半米多厚的火墙。火墙后半米处，与火墙平行着一张没有床架子的双人床，床上堆着一红一绿两床崭新的绸面被子。双人床的床头抵着东墙，床尾与西墙间的空地上叠放着两口长方形箱子，就几乎把火墙后的半个房间填满了。褐色的半旧牛皮箱子在下，那是萧长元在武汉当兵时买下的；小一点的崭新墨绿帆布箱子，是刘竹影的，那是去年结婚时，在场部百货商店买的。
火墙前与前窗墙壁间，站着一张崭新的一米高杏黄色圆桌，桌下是两个白木小板凳。火墙正面的三分之二高处，开着一个一米长、半米宽的长方形墙洞。墙洞前，拉着一个湖绿色的纱布帘子，里面隐隐约约地堆放着一大一小两个半袋的面粉袋子。火墙对面，立着一爿半人高的土灶。冬天时，在家里做饭。
灶上坐着一口铮亮的铁锅，土灶与西墙间架着一个有疤节的一米长半米宽的木案板。案板上方的西墙上也有一个长方形的略小墙洞，也挂着湖绿色的纱帘，里面的碗筷、酱油醋瓶子若隐若现。
案板下，堆着干红柳枝、干沙枣刺枝，和几块干红柳疙瘩劈柴。案板旁边，静立着一双银灰色铅桶，一个桶里还有大半桶凉水。那张苹果绿的门后，则堆着坎土曼、十字镐、一根扁担、一根腕粗的红柳顶门棒。
沉甸甸的年货一搬回家，刘竹影就忙得脚不沾地。先是指挥萧长元把半公斤大肉、半公斤羊肉分别放在搪瓷碗里，抹上盐巴，搁火墙上的墙洞里。她自己则把八百克白面倒进一个淡黄色的小搪瓷盆里，那是平时的汤盆，从铅桶里舀了一碗水，朝盆里倒点水，就用筷子把面和水调匀一下。她只敢一点点倒，一点点试，因为，长这么大，她是第一次包饺子！而且，是第一次一下子用这么多面粉，这么多肉馅！
她问了萧长元，结果，他是只会吃，不会包。她一边骂他笨蛋不中用，懒得烧虱子吃！一边埋怨自己命苦，还有三个多月自己就要临盆了，上班时，最近这个月开始，排里派活时，只给她排轻活。比如，去库房领棉桃剥棉桃，或去果园帮着修剪果树光秃秃的枝条、堆落叶、清园，或去菜地班帮着把稻壳、草木灰或是落叶，撒在空荡荡黄漠漠的菜地里。
可是，一回到家，她还得伺候他。
他鞋子都没脱，就拉开被子横盖在身上，在床边上仰八叉，两只泥巴呼噜的脏脚伸在床沿外。不一会儿，“呼噜噜”、“噗呲呲”，鼾声就起来了。
幸亏，他还不是完全懒，炉灶里红柳劈柴烧得炉圈都发红了，火墙摸上去，也是烫手的。她只好自己一个人坐在小圆桌前，琢磨年夜饭吃饺子的事。
她当然吃过饺子，来到三棵树的第二天傍晚，场部机关食堂的晚饭就是羊肉胡萝卜皮牙子饺子，只不过肉很少，而且，一股羊膻味儿，她饿得受不了，也只吃了两个就不吃了。
到连队后，吃食堂，一个月里也会有一两次饺子，不过，常常是韭菜鸡蛋、葫芦瓜鸡蛋馅的，那素饺子里的鸡蛋，只能看见一些稀疏的小黄点。羊肉葫芦瓜馅、羊肉茄丁馅的，好一些，至少肉粒大一点多一点。刚开始，她还是闻不惯吃不惯羊肉馅饺子里的膻味儿，每次打的饺子，她顶多吃两三个，就都倒在萧长元碗里了。
时间长了，没油水，没肉吃时，心里像长草一样，难受得慌，她也就慢慢习惯羊膻味儿了。好歹，羊肉，也是肉，总比没肉吃强。而且，越吃，越觉得羊肉馅的，也蛮好，不难吃。以后，再看见那一碗胀鼓鼓的可爱的羊肉馅饺子，她的两眼也会像萧长元那样放光，一碗十二个，能一顿吃下五六个了。说实话，萧长元在来XJ前，也没吃过羊肉。
好容易，她吃习惯了XJ的羊肉馅饺子，可是，她只会吃，却不会包。
她在四川家里是吃过抄手的，永兴场的龙抄手，遂宁城里的红油抄手，还有自己家里的抄手，都吃过。即便解放后，家里大部分田产都被分给了村里的种田人，她家的生活还是蛮不错的。那时，她爸爸每个礼拜天要过青河，去遂宁城里的中学教书，往返于青河两岸。她清楚记得，那么香的青蒜苗炒猪肝拌白米干饭，她吃几口就要往外吐，因为，她不喜欢吃猪肝。放寒暑假时，爸爸有时候会领着一家五口，坐船过青河，去遂宁城里耍，给她和弟弟买过斜躺在柜台上的玻璃糖罐里一颗颗蓝白条红白条绿白条的、小枕头样的薄荷糖。走累了，在街上的饭馆里，爸爸就给一家人买一碗碗鲜香辣、飘着点点芝麻油珠花的红油抄手。
有时，礼拜六傍晚，爸爸从城里回来时，割一两斤肉、称两斤白面带回来，妈妈第二天就用半斤肉剁碎，掺上剁碎的青菜叶，放上菜籽油煎的红红的海椒面，煮一大锅红汤抄手，吃得一大家子嘴里吸气，脸上冒汗，心里巴适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