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儿,咳咳……”任若拙双目微睁,映入眼帘的正是他的胞妹——金陵两大名医中的“素心妙手”任若冲。
“别动!”这位任二小姐不会武功,脸色苍白,容貌也不出众。语气虽然刚硬,声音却颇为柔弱。任若拙幼年失怙,自小便对这位妹子极是爱护,从不逆拂她意。此时眼见任若冲双目通红,面容憔悴;心中自是怜意大生,柔声道:
“盈儿,都是大哥不好,又让你费心了。”
任若冲神色凄清,又在他檀中穴下了一针,冷冷道:
“你有哪里理会过我费不费心了?强行与人对掌,那人功力又不弱于你,当真是不惜命!我就不该下针,让你就此废了武功、断了争强好胜的心思。也好过……”
“盈儿,大哥跟宗昭对掌,全是为了你呀!”
任若拙心知妹子这般说话,已然是动了气,连忙辩解道。
“是吗?恐怕,大哥兴师动众上璇玑阁‘问罪’。并非是为了宗……宗三公子的事儿吧。再说了,他昨夜过来,也……也并没有什么失礼之处。你把人打成重伤,却不下死手,难道是为了我?不是为了博一个‘师出有名’么?”
任若冲目光一寒,任若拙咽了咽口水,话到嘴边却又不敢强辩。任若冲叹了口气,收起针袋,起身道:
“半个时辰之后,我来取针。大哥好生休息吧……我、我走了。”
“盈儿,我……”
任若拙挣起身来,只说出这三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任若冲已走到门前,闻声停住,回头望着任若拙,黯然道:
“大哥身上的重担、心里的苦楚,我都知道。藏剑山庄上下三百余口的休戚贵贱,都在大哥一人。若是为了山庄大业,大哥就算、就算把盈儿当作一枚棋子,我、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大哥,你无需介怀,我都知道的、都知道的……”
语调转涩,莲步轻挪,她终于还是走了。
留下任若拙一人,怔怔出神、喃喃自语:“大业、大业……”
……
“小红,大少爷他怎么样了?”
杨侗将徐馨彤、张心露、宗星三人引到徐染暂居厢房,徐馨彤带来的侍女小红正站在门口。徐馨彤忧心兄长,连忙问道。
“回二小姐的话,方才大街上打架的时候,吵醒了大公子。他在马车里看了一会儿,到进府时,已经睡熟了。这会子,想是还睡着呢。”
宗星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
“快些带我去诊了脉,待会儿还要睡午觉呢。都怪老三那个臭小子,害我昨夜一夜没合上眼,好容易给稳住了;又赶上老二这个不要命的!真是上辈子欠了这两个讨债鬼的情了!”
“大公子辛苦,实在是有劳了,日后我们徐家……”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走吧。”
徐馨彤还没谢完,已被宗星打断。只见他大袖一摆,“砰”地一声,房门自开。宗星大喇喇径直走了进去。徐馨彤看了一眼张心露,两人都是哭笑不得。杨侗苦笑一声,道:
“二位请吧。”
……
“奇怪!奇怪!”
三人方才进门,却见宗星已搬了张凳子坐下,将在牙床上安睡的徐染右手从被子里生拽了出来,连续诊脉数次!且脸色愈见严肃,眉头越锁越紧,嘴里不住说着“奇怪”两字。
“大公子,我兄长病情如何?”
徐、张二人异口同声,甚是急切。
宗星放下徐染右手,看着张心露,问道:
“小姑娘:我听侗叔说,你原本是想让‘五更还魂’叶老鬼给你大哥上手救命的?”
张心露不知他意指,只能点点头。宗星摆摆手,苦笑道:
“哪个大笨蛋给你们出的主意?要不是遇着我,你们也是白跑金陵这一趟了咯!”
顿了顿,又指着徐染道:
“我告诉你们:这个人就算是叶老鬼的亲儿子,叶老鬼只要诊过了脉象,也不会再多瞧他一眼的!”
徐馨彤身子一晃,张心露连忙上前扶住;徐馨彤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抽泣道:
“大哥,大哥!”
直喊了几声,才微微定神,忙向宗星问道:
“难道、难道我大哥的疯病当真是无药可救了吗?”
宗星白了她一眼,笑道:
“确是无药可治啊!”
徐馨彤听了这话,险些晕了过去,泪水更是倾盆而下、哭声亦是难遏。张心露心下也是戚戚,泪水已是挂腮,可抬眼一看:见宗星谈笑自若,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暗想:
这宗大公子学医想必也有数十年,虽然为人轻浮随性了些,可医者仁心:总不至于断了自己病人绝命书,还这般开心的吧?此事必有转机!
也顾不得擦泪,忙追问道:
“家兄可还有痊愈之法,还请大公子明示!”
宗星还未作答;徐馨彤却是越哭越凶,他最是厌倦此事,忙用双手堵着耳朵,吼道:
“哭什么哭!无药可治又不是治不好!我几时说他治不好了?又是谁告诉你他是得了疯病的?若真是得了疯病,叶老鬼能放着这么奇特的脉象不治?他这是中了毒!”
“啊!”
张、徐二人俱是大惊。徐馨彤惊异之余,精神略定,欠身道:
“方才是我失礼了,大公子勿怪!不知我大哥中的,到底什么毒?”
宗星两双手放下,揉了揉耳朵,不悦道:
“有事儿说事儿,对吧?没事儿哭什么劳什子,我最讨厌女人在我面前叽叽喳喳地哭了!”
“所以大公子您至今还是孤身一人啊。”
杨侗摇了摇头,不自觉补了一句。
宗星剑眉倒竖,指着杨侗鼻子骂道:
“你老人家不也是孤身一人吗!五十步笑百步。不!百步笑五十步!哼!”
杨侗哈哈一笑,淡然道:
“老朽是修道之人,虽然下山入世,可此心未改。”
“好啦好啦!大公子,杨师兄。您二位的‘终身大事’呢,咱们暂且按下不谈好不好!”
张心露忙打断二人,又看看徐染,肃然道:
“我们先说说染表哥中的毒吧。”
宗星少有地收起笑容,一脸正色。他在房中踱步良久,终于缓缓问道:
“你们可曾听说过江湖中有一味毒药,唤作‘洗心忘情’?”
徐馨彤非武林中人自然不知,张心露也摇了摇头。只有杨侗说了一声:
“奇怪!”
“师兄知道这种毒药么?”张心露问道。
“嗯,不过这种毒药和会使用这种毒药的人在二十三年前,都已经消失了。”
杨侗语中不无惋惜之意。宗星昂首望着房梁,也是一叹,自嘲道:
“不错,恐怕我还是第一批得知这个消息的人吧。‘一剑破千针’!唐门上下三百口,被一日屠尽,现在想来仍然是骇人听闻、骇人听闻呐!”
杨侗点了点头,续道:
“那时,我在太和殿里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惊疑得紧。事后与诸位师兄弟反复推演,也始终想不通,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是怎样,在一日之内,连败唐门四十六位高手,继而屠尽唐门的!直到七年后,在华山之巅第一次见到了那个人,才知道——那是一把多么可怕的剑、一个多么可怕的人!”
“二十三年前、一十七岁……那人现在才不过四十岁?就算武功再怎么高,内力修为上总归是比不上师兄的吧!”
张心露笃定道。
宗星瞥了她一眼,撇嘴道:
“小姑娘就是天真!不错,按常理来讲:自然是年纪越大、功力越深的。只不过要有两大前提!嘿,你有没有想过呀?”
张心露闻言一愣,宗星望了杨侗一眼,杨侗微一颔首,沉吟道:
“张师妹,我们假定有两人:资质相近,所习内功也是一样,两人各自苦练勤修。久而久之,自然是年资较高的那一位内力修为更胜一筹。但若有一位资质较高,或是所练内功更为精深,那便难以评说了。其实,就算是相差数十载——也并非不可能后来居上!只不过,这等旷世之才,所之所见者鲜,未为人广知而已。”
说着,长叹一声:
“但试问‘先天八剑’之中,又有谁不是这等天资绝世,内外拔群的旷世之才呢?”
杨侗这一声长叹倒不知是叹人,还是叹己了。
张心露听得一怔,猛省道:
“那个人、他……他是‘先天八剑’之一?!那他当年论剑之时,只有二十五岁么?!”
宗星点了点头,感叹道:
“二十三年前:尚没有琅琊阁的名号,老三还在他娘亲肚子里,三叔父带着我和老二行医行侠,浪迹天涯。路经青城山,顺道上全真观拜访当时的掌门谢澜。上山之后才得知,谢澜数日前与唐门门主唐冀决战,为他独门暗器‘七星透骨’所伤,至今未醒。
他座下首徒宋修平和女儿谢凝急得坐立难安,成都的大夫几乎请了个遍,但唐门之毒实在难解,个个束手无策;而次徒——余修远也在三日前下山,不知所踪。
三叔父和谢澜素来有些交情,便为他去钉拔毒。谁料唐冀在钉上下了‘离经散’,若无独门解药,强行驱毒救命——谢澜前辈全身经脉必然尽毁,终生不能言武!”
“好歹毒的心肠!”张心露不平道。
宗星笑了笑,一改往日慵懒散漫的语气,肃然道:
“那时我也和你一样的心思,真是恨死了唐门。但三叔父和老二却不以为然。小姑娘,你可知道:当时,青城派、唐门、巴山剑派并称蜀中三大宗。巴山剑派掌门莫寒无意于江湖争斗,加上择徒严苛;与其他两派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
但青城、唐门两大宗可就不一样了,自从谢澜、唐冀出任掌门、门主,十年间大小厮杀不断,门下弟子死伤都不下百人。谢澜武功人望都胜过唐冀一筹,青城派也是如日中天、士气高涨,年间数次争斗都占了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