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与雪克

这是我的童话，是我人生重要一步的尝试，可能改变很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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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高悬着一轮深蓝色的满月。

我光着脚陷在雪地里，环抱着双臂不停向前走去，这里又冷又饿。

我穿着一件黑白方格短袖和一条羊毛方格长裤，记得这是我今晚的睡衣，可现在我一点都不困。不困的后果就是不能欺骗自己的身体，冷也好，饿也好，痛苦要一直持续感受。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头顶是飘飞无序的雪花，脚下是无边无际的雪原，四周没有房子，也没有人。

后来，远方白茫茫的地平线上，隐隐约约瞥见一簇光芒，不间断地在闪烁。那光很漂亮，很温暖，看见它的瞬间我肚子里就好像燃起火焰，走向它几乎就成了我生命的唯一本能。我朝地平线一步一步迈进，不知怎地，光却一点一点衰弱。我急得跑了起来，遗憾的是，在我完全跨过地平线后，那光也彻底消失了。

随后，我，冲进了一片森林。

这片森林很奇怪。极目望去，所有树木都和我一样高。所有的树木都没有树叶，仅剩光秃秃的枝条。最诡异的是，所有树木都是黑色的，最纯最粹的那种黑，我从没见过这么黑的树。

黑树表皮没有凹凹凸凸的皱纹，摸起来十分光滑。从它们身旁绕过时，我数次经不住疲倦的诱惑，要借树干作撑扶，稍事歇息。这时，我总会感觉它们的身躯过于瘦弱单薄，坦白说，不像是土地里长出来的，倒更像是从孩童的手工纸上剪出来的。每当雪点落下，黏在树枝上的时候，白慢慢被染成了黑，或者说，雪陷了进去，被吸收了，被树吃掉了。这些念头融在彻骨的寒意里，使我抖得更加厉害。

可我还是要找到光，有光可能就有火，我真的好冷。于是，我继续在林间穿梭，沿途没有听到鸟啼、虫鸣或松鼠的跑动，也没有听到溪水潺潺、冰坠枝颤或风吹落叶婆娑。森林没有这些，就像人没有呼吸，生命在失却节奏活着。

幸运的是，我偶然发现，树林里藏着一群小小的人儿。它们的个头大概只够得到我的膝盖，全身裹着塑料雨衣斗篷，走路时会露出橡胶质地的方筒雨靴。它们的脸低垂着，藏在一顶顶三角尖兜帽的阴影下，相貌成谜。只见每个小人都提着一壶花洒，洒头浇出来的水像墨做成的雨滴。一株稚嫩的芽自被滋润的雪地里探出，并以超越自然规律的势头，迅速生长壮大。我拧紧眉额，死死盯住那株芽儿。我看着它一寸一寸拉长自己的主干，看着它一节一节舒展出鹿角状的枝条，看着它完完全全化为黑森林的一分子，就这么看呀，看呀，一直看到养大它的那位黑衣小人放心离开……

却始终没能等来，

哪怕一片叶的诞生，

更遑论，调落进泥土的轮回。

有没有一种可能，黑树的叶子不是在冬天掉光了，而是它们从来就不具备长出叶子的能力？

这一猜想使我没由来地感到失望，这种失望就像刚目睹一个婴孩的新生，同时也预见了他没有头发的未来。然而失望很快又被新的发现压过，我也是才意识到，连同花洒，水和衣服，这群小人们竟和森林共享着同一种颜色——黑。

雨衣小人（我自作主张给他们取的名字）看上去似乎很忙碌，总是在四处奔跑。这边浇一点，那边浇一点，彼此之间不交谈，不对望，各管各的眼前树，仿佛世界上就只剩这一件令他们感兴趣的事物。看着一株株黑苗破雪而出，树间的空地被一点点挤占，我很怀疑甚至担心：再这么工作下去，迟早有一天雨衣小人们会失去立足之地。

想是这么想，但此刻明显有更重要的事要担心……

“嘿，雨衣小人！”

我试着朝他们挥挥手，想打听光的下落，却没能得到理想的回应。亲切的问候传到哪，哪儿的小人们就急急忙忙四散开。那景象，好似一群正在进食的乌鸦陡然间受到子弹的惊吓。我不喜欢这样，仿佛我的话语、我的声音是来自远方的灾难。

但是，也许，我吓到了他们。

“嘿，抱歉，我只是想问一些事情。”我歉疚地说。

稍稍靠近，雨衣小人们的腿便疯狂交替，硕大衣角随风摇摆，鞋影快得使人联想到直升机起飞时的螺旋桨。我尝试凭腿长的优势抓住它们，可每每要被树林妨碍，胳膊、手臂、腰间，时不时传来枝条的勾痛。相比之下，这群小人们却能绕着一颗颗树木四处乱窜，可谓熟知地形，滑若游鱼。

黑森林是座赤裸裸的迷宫，迷宫则是雨衣小人的家，我感慨。

后来我改变了策略，站定不动，躲到某颗树后面，打算踮起脚尖悄悄来个背后偷袭。可每每接近到，差不多两条手臂的距离，雨衣小人的帽尖便会轻轻晃动，像雷达天线接到信号般，迅速侦测到我，然后迅速逃走。

黑森林是雨衣小人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它们会告密，我心想。

有趣的是，雨衣小人六七步之内必定摔个跤，有时是膝盖着地，有时是脸扑雪粉。但它们很快又会倔强地爬起，再摔，再爬起，摔摔爬爬，爬爬起起，重复与我的‘捉迷藏’。即使如此，可怜的我还是追不上，雨衣小人们就是那么地有活力，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再大胆点想象，说不定此地的造物主当初头脑一发热，竟把疼痛和疲倦视作无用之物，从小人们的基因构成里划掉了。唉，总之，在之后很长一段天昏地暗的斗智斗勇里，橡胶雨靴与雪地交互出的声响塞满了我的耳朵。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滑稽得让人心烦。

雨衣小人个子虽小，跑得却快，长得可爱，却一点都不可爱；我在心里描出这样的印象。

好累呀，可我还是要找到光，于是终于下决心不再理会雨衣小人，重新踏上了寻光迷途。它们见我放弃，便重新回到工作岗位，勤勤恳恳地给黑森林浇水，一如既往。

至少，它们不用再摔跤了。

我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