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失魂
南干大渠的那次清淤后，王眉娥以为自己和张克豪的关系会突飞猛进，至少也会有一次质的飞跃。她心里，溢满了甜蜜，甜醉。
劳动时，浑身总觉得有使不完的劲儿，眼里的一切都是那么顺心顺意。连包谷馍馍、包谷糊糊，吃起来喝起来，也比原来香甜得多。
剥棉桃时，眼前浮现出自己趴在他厚实肩背上在昏红天空下的沙原缓缓前行，她的眼梢嘴角满是甜丝丝的笑意，而忘了膝盖上的一堆褐色棉桃，骨碌碌地滚了一地，红柳筐里的剥桃花里，混杂着好些棉桃壳；而地上的棉桃壳里，也躺着好些白里泛青微黄的剥桃花瓣。
搓包谷棒子时，她的脑海里闪现着：自己挑着沉甸甸的担子上陡峭渠岸时，一个有力大手瞬间抓住了她即将倾斜的扁担，另一个有力的大手紧紧扶住了她后仰的右腰！她的右腰上，似乎此时还能感受到那只手的有力和温暖。结果，两个相搓的包谷棒子没对好，猛地一下，搓到自己几根曲起的指头背上，火辣辣的，几乎擦出血丝。搓好的金灿灿包谷粒，有时竟然混在了枯白色的包谷皮、紫红的包谷芯子堆里。搞得连一向劳动不咋样的林茜草都要提醒她，糊涂得来、粗心得来！
平地时，打埂子的当儿，挖出了一条条卷曲着肥胖身子藏在地下土里冬眠的灰扑扑的地老虎，一只只黄褐色的蝼蛄时，她依然会不由自主地吓得尖叫。不过，一想到在南干大渠清淤那次的地洞里，自己在黑暗中不小心摸到那一团光溜溜、软绵绵的东西而尖叫时，张克豪笑话她，自己脱口而出了一句“放屁！”，被他奚落一番的画面，不由得笑意飞上了她的脸庞、眉梢、嘴角。
她，等待着。
她静静地、微醉微醺地，等待着，等待着他的召唤。等待着，他进一步的明确动作。他会不会约自己，单独出去说话？啥时候约？约到啥地方去？
初冬的寒风，扫荡着枝头、田野。老胡杨、沙枣林，都露出了棕褐色、嶙峋稀疏的枝条。大田里的庄稼，除了棉花田，都脱去了金黄色的盛装，重新变成了空荡荡的黑褐色土地。
初冬的塔里木，已到处是枯黄、枯白，衰草连天的景象，露出了它荒凉，缺少生机、生气的一面。
王眉娥的心，却丝毫没受这枯黄、苍凉的冬景的影响，浑身血脉膨胀，精力旺盛到即使半夜睡不着，尽管第二天有黑眼圈，第二天劳动时仍然干劲冲天，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她每天一睁眼，就会想起他。一天里，会有五六次想起他。他，也在想我吗？他，今天会有什么表示？他的第一句话，会说什么？他，如果有什么表示，我该怎么回答？他如果提起他从前和林茜草的事，我，该怎么说？
她在心里，演习了不知多少遍。
可现实是，整个礼拜一，没动静。
她的心，开始一点点地，沉下去。
礼拜二，没动静。
她的心，开始隐隐地，疼。
礼拜三，还是，没动静。
她的心，开始有蚂蚁，爬。
又一个今天、明天和后天，还是，没动静。
她的心瓣，长出一根刺。尖利的刺，就像一颗尖尖的赤褐色的，沙枣刺。
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是自己，犯贱了！
也许，任何一个女同志和他掉进地洞，他都会有相同的对待，相同的动作。
是自己，想多了！
虽然，有时在田间地头，也能看到那个挺拔的身影活跃在同伴间；有时在俱乐部打饭窗口下的长队里，也能听见他那阳光灿烂的玩笑声。
甚至，她和林茜草在下班的路上，还碰到他和别的小伙子们扛着坎土曼，打打闹闹地从她们身边擦身而过时，他也没专门和她们打招呼，没多看她一眼。
仿佛，他们之间从没发生过一切！耳畔，从没有过那些令她现在还耳热心跳的亲密话语，从没发生过一切亲密的身体接触。
劳动时，她眉梢眼角的莫名其妙的笑，消失了。
不过，她的劳动工效，更高了。
张连长常常夸她劳动进步很大，不怕苦不怕累，是上海青年中劳动表现最好的！连一排长八个馍馍陆布谷也忍不住好几次对她竖起大拇指，说她干起活来，又快又好，比好些劳动最好的老职工，也不差了。
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自己这样卖力劳动，不过是心里太痛，太苦。比起心里的痛，锥心的痛，心里的苦，身体上的苦、累，算什么？
只有忘我的劳动，能让她没有时间去想他，累得瘫倒在枕头上，就能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