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南齐主帅陈桥与郭至相继自刎，建陵守军开城门投降，这片土地上最后一点闪烁的属于南齐的魂灵之火，终于彻彻底底地熄灭了。
民间虽还有叛乱，却已经不成气候，南北至此终于实现了一统，百余年前因齐朝皇帝仓皇南逃形成的两朝隔江对立局面彻底终结。
“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桓悦临窗而立，望着窗外阶下花盆中盛开的花儿，“而今南方六郡归入我朝，来日宗庙祭祀，朕也全了列祖列宗的夙愿了。”
话虽如此，他的神色却是若有所思的，面上并不见太多欢容。
一旁的小榻上，明湘抬起眼，放下手中的军报，说道：“这二人该加以追赠。”
郭至坚守建陵城，陈桥更是南齐主帅。这二人为大晋南伐添了许多阻碍，但论起对南齐的忠勇，确实无可指摘。
历来忠臣良将，都是值得褒奖的，郭至名气略逊，陈桥在南方民间声望却不低。反正这二人已经自刎身亡，倘若大晋皇帝以忠勇之名追赠二人封爵，既能彰显晋朝气魄，又能安抚南齐臣民之心，是笔很划算的买卖。
只是桓悦不意明湘会主动提起此事。
当年南齐与大晋在镇远关一战，南齐的将领就是陈桥。因镇远关内南朝暗探开了城门，南齐军队杀入城中，致使镇守镇远关的柳氏满门大多遭遇屠戮，少数几个女眷侥幸保住一条性命，也被掳掠去了南齐为贵胄奴妾。
抚养明湘长大的柳饮冰就是在那时被掠去南朝，她因南齐大军屠戮而失去了父母亲眷，又被陈桥亲手送给了陆彧，至此后半生都活在战战兢兢之中。
柳饮冰与陈桥之间隔着血海深仇，由她养大的明湘难道能毫无芥蒂吗？
明湘却并不在意这一点。
她是母妃教养长大的，深知倘若母妃尚在，同样不会吝惜给死人的一点身后荣耀。一道圣旨轻飘飘赐下去两个封爵，给的是死人而非活人，就能换来更多的好处，那为什么不呢？
她自幼背负着不能宣之于口，却又足以让她粉身碎骨的沉重隐秘。这一切就像一座自天而降的山石，沉沉压在她的肩背上。母妃过世前，这份重担还有母妃陪她分担，母妃过世后，明湘才发现原来还能再沉重十倍百倍。
鸾仪卫不足以使她高枕无忧，桓悦的承诺也不能让她全然放下心来，哪怕听到南北统一的消息之后，明湘在大松一口气之余，仍然隐有未消的心悸。或许是这份恐惧在她的心头盘旋了太久，已经不能轻易放下了。
然而这一刻，在她抬起眼来，对桓悦说应该追封陈桥和郭至来安抚南方人心的时候，明湘忽然意识到，她似乎突然不再恐惧了。
桓悦从身后抱住明湘，轻声说：“过两日我陪你一起去祭拜王妃。”
明湘摇了摇头。
她侧过脸，没有笑，眉梢眼角却都萦绕着极其浅淡的欣悦。
“我要自己去祭拜母妃。”
桓悦一怔，似有所觉，轻声道好。
明湘一手支颐，半扇开了的窗子里，浅淡的花香裹在风里吹了进来，拂过她的眉梢眼角，将那点淡淡的欣悦加重成真正的笑意。
这是独属于她们母女二十年来最大的挂怀与辗转。
那么当一切担忧和不安、流离和辗转归于终结时，也应该只由她亲口告知母妃。
“只盼你保全自身，好好活着。”
这是母妃病故时，对她最后的嘱托，也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最纯然的祝福与希望。
——她做到了。
“郡主——”梅酝的声音长长的、欢快的从殿外传来，殿门口是琳琅低低的责备，“注意规矩！”
“郡主。”梅酝急匆匆跑进来，又猛地刹住脚，朝桓悦和明湘行礼，然后满怀喜悦地道，“郡主，章四小姐的侍女往府里递了章四小姐的帖子，说章四小姐的身体已经恢复了，想继续回郡主身边来尽女官的分内之责；另外，我姐姐今日已经回京了，正在请见郡主。”
“可以。”明湘先回答了章怀璧的请求，而后略带惊讶道，“雪醅今日就回来了？这是日夜兼程赶了多久的路，快传她进宫来。”
全然被遗忘了的桓悦：“……”
“你去办你的正事。”明湘朝他一笑，“等我见完雪醅，就去文德殿陪你。”
明湘分明是去文德殿看奏疏，但是她巧妙地用了个陪字，听上去就是显得格外关怀桓悦。果然桓悦顿时微露笑容，在明湘颊边吻了一下，毫无不满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