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搬入城市生活以来，罗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或许是因为床垫过于柔软才不容易产生梦境的吧。现在罗根是渴望做梦的，因为没有梦的日子尽显空虚，尤其是对于像他这样的独居老人来说，梦就是他生活中唯一的变数。清晨五点过半，罗根就已经失去了睡意，他起了床，在简单穿戴好衣物后便径直走进厨房，从灶台底下取出些许锅具准备做饭。由于刚搬入城市生活不久，罗根还不太习惯使用燃气灶，出于对火候的把控还不得当，每次烹制出的菜品都达不到他曾有的水准，因此这段时间他都是用电磁炉来做饭的。将醒好的羊肉切好洗净，凉水下锅后待到煮开，撇掉浮沫，放入事先切好的葱姜蒜，再略添些许花椒和小茴香，便可盖上盖子文火慢炖。每当心情好的时候罗根都会下厨做饭，一做就是六菜两汤，再搭配些酒水，这样的生活才过的有滋有味。然而他心情好坏是由日期决定的，尽管平日里他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可一到节假日他的情绪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这无非是因为儿子罗冰要回来了。作为罗根的独生子，儿子罗冰在他眼中不仅优秀而且还懂事，为了避免他为买菜这事东奔西跑，罗冰每次回来都会为他买些果蔬蛋奶供他食用。出于对儿子的溺爱，罗根总会将一些好的食材留到儿子回来一起食用，就比如今天所炖制的羊肉。
每次与儿子进餐，罗根都会感到十分愉悦。除去同儿子一起就餐的美妙时光，在茶余饭后，罗根从餐边柜里取出一盒中国象棋，两人一边下棋一边畅聊。罗根选择持黑子，他有意将先手让给了儿子罗冰。“今天你先手，来看看你的棋艺是否有所长进。”罗根说道。
罗冰从小就练习象棋，更不乏与父亲的对弈经验，今天父亲又使用起了仙人指路的布局，而这个套路罗冰早已司空见惯，只要父亲不使奇招，罗冰就有绝对的把握拿下这盘棋局。很显然，罗根可不打算让儿子赢得舒服，比起他的老谋深算，罗冰的面容仍显稚嫩，他开始用言语来扰乱罗冰的思路。“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呀，一转眼你都陪我下了这么多年棋了。”见罗冰还没能理解自己的意图，因此罗根继续说道，“你的棋艺也是越来越熟练了，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呐。”
听父亲这么一说，罗冰得意地笑了起来，“都是父亲教的好。”
“诶，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罗根说，“我看是你从小就聪慧过人又勤奋好学的成果。”
“父亲就顾得说话了，你瞧，这不被我将了杀。”罗冰对父亲说道。
见自己输了棋，罗根笑着摊了牌，“我儿这么优秀，棋也是越下越好，只可惜还没有成家。”
听父亲这么一说，罗冰这才从专注的对局中回过神来。就算自己棋艺出众，又不止一次在棋盘上战胜了父亲，可在人生这盘大棋局上却反被父亲将了杀。面对父亲突如其来的催婚，罗冰赢棋的喜悦顿时化为乌有，凝视着手中先行的红子，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父亲的期待。
见罗冰陷入了久久的沉默，罗根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将棋子收进了盒子里，“休息会儿吧，可别把心思都放在下棋上，你的路还长着呢。”说完罗根便回房间午睡去了。
事实上，罗冰每次回来父亲都会用不同的方式暗示他结婚，尽管他早已习以为常，可奈他却始终无法做出应有的回应。趁着父亲午睡，罗冰开始为父亲清洁房间卫生。他每周回来都会这么做，一方面想让父亲有个更好的宜居环境，另一方面他会顺便排查房间内存在的安全隐患。考虑到父亲搬入城市生活已有一个月了，可他还是不能做到完全适应，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为父亲多操一份心。父亲说不习惯使用燃气灶，他就为父亲买来了电磁炉；父亲说不习惯使用坐便器，他就将马桶改成了蹲便；最近父亲又因为床垫过软无法做梦，他正想办法为父亲更换硬质床垫。父亲的每一个诉求罗冰都会尽力去满足，既是出于孝道，又是为了回击父亲在他幼年时期造成的遗憾。罗冰每次打扫房间都会从沙发底下打扫出几片用于降血压的卡托普利药片。现在父亲年事已高，就算他仍旧聪慧过人可身手和记性也大不如前了，不是因手拙碰翻药罐，就是忘记吃药时间，后来只能用手机闹钟作为用药提示，只要闹钟一响，父亲就知道自己该吃降压药了。考虑到父亲有存药的习惯，却常年记不住检查药品的保质期，罗冰只好隔段时间为他整理一次药箱，从而筛查即将到期的药品。罗根的药箱里无非是些常用的降压药、感冒药以及维生素片。这次整理罗冰又有了新的发现，他从一盒对乙酰氨基酚的盒子里翻腾出几枚废旧电池，他不明白父亲为何会将这类污染物放进药盒里，更不理解父亲会何要把用于杀虫的吡虫啉混进药箱里。考虑到父亲记忆力有所减退，因此罗冰总会在临走前反复叮嘱父亲留在家中，城市道路错综复杂，他出去难免会迷失方向。更何况父亲有一回就是因为出门忘带钥匙，最后只能待在楼道里左右徘徊，若不是邻居及时发现后通知了他，父亲就得在楼道里过夜了。
可长期待在家里，罗根哪能耐得住寂寞，他还是会偷偷跑到户外，可他不曾想到，他这一跑果真给儿子引来了乱子。当接到民警打来的电话，说是父亲罗根和一家干果店老板吵嚷起来了，通知他赶紧来接父亲回去。罗冰了解父亲暴躁的性情，只不过他不曾想到父亲还是违背了承诺，自己偷偷溜出了家门。在简单准备过后，罗冰便匆匆驾车赶往事发现场，待他来时，父亲正涨红着脸蹲坐在一旁，显然是刚发过脾气的模样。见儿子到来，罗根背着脸羞愧不已，他知道自己不该偷偷跑出来，现在又惹出祸端给儿子带来麻烦。据民警陈述得知，原来罗根只是想为儿子买些瓜子，谁知他一听干果店老板高额的要价，硬是将其认定为敲诈行为。他不买账，还将盛好的瓜子扔了回去，导致瓜子撒了一地。这么一来干果店老板就不乐意了，生拉硬拽不让罗根离开，非要让罗根为自己的野蛮付出代价。罗根哪能受得了这个气，他推开了干果店老板，又将干果摊翻了个底朝天，直到当地民警赶来才平息了这场闹剧。若是追究其事发的原因，原来只是出于罗根不知道城市的物价要比镇里高上不少。没错，罗根在小镇里生活了半个世纪，现在突然搬入城市，他难免不清楚当地的物价。罗冰心想，等到自己休了假，务必要陪父亲到处走走见见世面。别看此刻罗根耷拉着脑袋认了错，可他耳朵却依旧竖着呢，听到民警在和儿子啰啰嗦嗦交代什么，他的暴脾气一下子又上来了。他和民警又叫嚷了起来，试图在儿子面前挽回丧失的颜面，显然这么做愚蠢至极，他这么一闹腾不仅没有挽回颜面，还在大街上出尽了洋相，结果还险些因寻衅滋事被拘留。
父亲的暴脾气让罗冰伤透了脑筋，为了让父亲更好适应城市生活，罗冰在一个难得的假期陪着父亲一同走出了家门。在罗冰的陪伴下，罗根去了很多地方，他观光了博物院、游览了水族馆、参观了歌剧院、品尝了海底捞。城市的繁华远超他的想象，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车水马龙，高楼林立，随意拿一栋高楼出来都要比镇里最高的艾斯蒂尼酒店高出一大截。只不过看父亲的表情，他似乎对城市的景象失去了兴致，刚才喜笑颜开的脸上突然失去了生机。此刻他丧着个脸，站在街头左顾右盼像是在找什么。罗冰不明所以，直到父亲突然问起他这条马路是什么时候加宽的，又是什么时候把槐树换成松柏的。听父亲这么一问，罗冰立刻警觉起来，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显然父亲是将城市大街认作成小镇里的槐花街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父亲可能不是认知缺乏而是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常说的老年痴呆。正如昨天刚教会他使用油烟机，他第二天就记不起来了，甚至连昨夜吃的什么也都忘了。老年痴呆属实令人担忧。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罗冰意识到自己必须同父亲生活一段日子，这样他才能暗中观察父亲的行为状态。他了解父亲的倔犟，想要说服父亲来自家居住可不容易，倒不如自己以调动工作为由主动到父亲家住些日子，这样父亲肯定不会拒绝。经过一段时间的暗中观察，罗冰发现父亲时常会对着电视发呆，还经常躺在床上自言自语，无非是念叨有关蕴明镇的陈年旧事。他呀是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完全是口无遮拦，该说的话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也说了不少，或许这就是所谓言语自由吧。最近一次，罗根就说起了小镇几年前的那场大雪。那场大雪连续下了两天，期间工厂停工学校停课，是他独自披着棉袄，扛着铁锹，从家门前一直打扫到槐花街车站。他一个人站在雪地里铲呀铲，等呀等，等到雪地化作了水滩，寒冬变成了初春，也没有等到儿子回来。听父亲躺在床上念叨旧事，罗冰躲在隔壁惭愧不已，他没想到父亲会如此愚蠢，愚蠢到认为儿子会在那天回来看望他。现在罗冰决定要好好弥补父亲，让父亲更好的安度晚年。可随着时间推进，罗根的健忘明显加重又伴随出现神情恍惚，性情也变得更加不稳定。他时而对着电视节目里的人物骂骂咧咧，时而坐在马桶上哭哭啼啼，时而一丝不挂的站在阳台上发呆，因此没少造成不必要的误会。有时候他会将儿子都忘的一干二净，见到罗冰下班回家他居然认不出来，结果误将罗冰当做闯入家中的外人，高举着笤帚将罗冰赶出门外。等到再回想起来已是深夜，他这才想起儿子还没有回家。就算这样，他也会从床上爬起来，大半夜为儿子烹制晚餐。听着父亲在厨房将锅碗瓢盆撞击地叮当作响，因为找不到花椒就将橱柜翻个遍，最后发现花椒罐子正乖巧地坐在灶台上呢。他像极了恶作剧的孩子，总是想起一出是一出，三更半夜搅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以至于邻居没少为家门上贴传票，有的还亲自找上门来协商，试图让罗根能够安分一点。见到陌生人闯入家中，罗根暴躁如雷，他拾起笤帚将到访的邻居驱逐了出去。好在有罗冰中间调停，这才得到了邻居的谅解，“请您不要介意，有时候父亲也会将我赶出门外。”罗冰对邻居说道。尽管居民理解他的苦衷，但邻居仍旧提出了意见，希望他能尽早将罗根送到养老院去，这样对谁都好。当然罗根也并非对谁都敢大打出手，直到有一天，他见到物业拿着棍棒找上门来，往日暴躁的他突然变得胆怯了起来，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耷拉着脑袋躲在角落里不敢吱声，生怕物业发现他，而事实上物业只是到家里换水管来的。
经历三番五次的折腾，罗冰早已被父亲折腾的精疲力竭。由于长期无法安睡，近来罗冰状态低迷，工作也无法专注，就连上级领导都提醒他要尽快给父亲找一家养老院了。事已至此，罗冰不得不纳入考虑。当前养老机构发展的大都相对完善，不仅提供必要的食宿，更重要的是有人监护照料，尤其对于患有老年痴呆的父亲是绝对有益的。想到父亲整日在家里无所事事，不是背着他偷跑出去就是私自下厨做饭，可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精明能干的父亲了，现在他记性不好，手脚也不再灵活，不是打翻罐子就是忘记关火，罗冰担心他伤着自己，又担心引发更大的灾难。送父亲去养老院生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这样既不会延误自己的工作又有护工照料父亲，总比放父亲独自在家让人安心。为此，罗冰特意寻摸了一家服务较好的养老院，他希望父亲能在养老院适应一段时间，就算起初不能很好的习惯，但只要时间久了，父亲也会在这个地方找到家的感觉。不过想要说服父亲去养老院可不容易，向来性格执拗的他可谓说一不二，在连续商议三次后，罗根仍旧做出了否定回答。没错，罗根对自己的自理能力深信不疑，更不承认自己患上了老年痴呆。在他看来，记性不好只是一种正常衰老的表现，人上了岁数能有几个不犯糊涂的。况且养老院再好也不如家里生活的自在，再者养老院那高额的花销本就是一般家庭承担不起的。罗根心里明白，就算罗冰他再优秀，公务员待遇再好，他也不希望儿子把钱花在这地方。考虑到罗冰四十有余还至今未婚，把钱花在一个老头身上，他自己心里也过之不去。更重要的是，到养老院就无法每天见到儿子了，现在自己年事已高，他与儿子是见一面少一面，能在自己临终前多陪陪儿子才是最值得的。
罗冰发现父亲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清醒的时候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糊涂的时候连自己家在哪都找不到了，有一次偷跑出去还差点被民警送回老家，只因他把现住址忘了。父亲的几番拒绝使罗冰陷入了窘境，想要说服这位倔犟的老头尚需些时日，在他思考方法之际，罗冰发现父亲又开始念叨起那些陈年旧事，每次念叨的时候仿佛身临其境。起初罗冰没有在意，他认为父亲上了岁数喜欢念旧，直到父亲突然提起了宋雪儿，罗冰这才重视了起来。说起宋雪儿，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作为罗冰唯一爱过的女子，当初他与宋雪儿的恋情正是被父亲搅和坏的。现在父亲又回想起了那一幕，也让罗冰再度重温了那心碎的一天，此时父亲正抓着他的手，无时不刻在提醒他远离那个女人。这么多年过去了，罗冰对她的思念仍旧难以割舍，同样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对她的身份仍旧难以接受。她是酒吧中的一名歌女，也正因如此父亲看不起她。可就算她为人纯真善良，做事勤勤恳恳，只要身份低下就会成为她最大的标签，以至于这标签遮掩住了她所有的优点。在父亲心中的完美配偶无非就是老师、医生、公务员这类吃国家俸禄的，可谁又不知所谓公粮也都是他看不起的农民种出来的。现在想想，自己恋情的失败也不能完全怪父亲，要怪就怪他自己太过优秀，是他的优秀让父亲拥有了高傲的资本。面对此情此景，罗冰难以释然，既是因为宋雪儿又是因为父亲，前者出于爱的太深，后者源于病的太重。看着父亲握着他的手抽泣，罗冰心痛至极，他一边安抚父亲，一边做着违背意愿的承诺，“放心吧父亲，我不会和她结婚的。”随着父亲的情绪逐渐平稳，他又把刚才的事情忘的一干二净，他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当下口干舌燥，眼睛酸楚。罗冰为他端来一杯水，为此告诉他说:
“口渴了吧，因为你说了一天的梦话。”
听儿子这么一说，罗根立刻笑了起来，“哎呀，原来我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