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情,听上去就很想是假的……埃恩在心里腹诽。但他急着去见灵婆,不想在这里多耽搁。此外,这样的募捐最好不要拒绝,以免惹上多的麻烦。
“当然。”
埃恩从怀里掏出十磅,放进木箱子里,“请帮我写一下我的名字好吗。拜托了。”
“当然。”
几人喜形于色。凯恩连连点头答应下来。
辞别几人,埃恩一路疾行,很快来到城西。
超凡之路仿佛近在眼前……等埃恩走近灵婆的地下木屋,才发现门上贴了一张纸。
“我得去想办法解决许愿之林的问题。关于超凡的事情,你去桑吉街找一个叫卓戈的人。”
“……”
埃恩凑近读完灵婆留下的纸条,沉默了好一会儿。
“操!——”
他狠狠一拳砸向空气。“我就知道是这样!她根本没想过要帮我踏上超凡之路!我真是个傻子!”
一通发泄后,埃恩喘了几口粗气,咬着嘴唇望着木门。
稍微冷静点,埃恩思路清晰许多。一路这么期待走到这里,就这么回去,埃恩怎么也不甘心。或许,灵婆是真的有事儿,又或者,她一开始打的就是让埃恩去找那个叫‘卓戈’的人的打算。
好吧,埃恩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来都来了,去看看好了。
桑吉街也在城西,是黑街的一条分支,离着这里不算远。
黑街被称为贫民窟,但里面生存的其实是一些依靠自己劳动只能获得勉强糊口的薪酬的穷人。而桑吉街里,住着的则是一群只能靠乞讨和施舍为生的残疾人,绝症病人,和一些无药可救的无赖。
埃恩裹了裹衣领,又朝着桑吉街走去。还没走到入口,远远的便嗅到各种气味儿混合的恶臭气息。埃恩在角落里找到一个奄奄一息的麻风病人,大声的重复了好几次,才得到一个模糊的答案。
埃恩又朝着街巷深处走了一段,小心翼翼穿过粪便和尿水混合的道路,忍着恶臭和污秽踏入一旁没有大门的房间。
里面黑漆漆的,横七竖八躺着不少人。
那些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用葡萄酒和蛋糕举办着奢侈宴会的人,大概根本无法想象有人会在粪便和污秽中等死。
“卓戈……请问卓戈在这里吗?”埃恩尽量不表现出厌恶,大声问道。
没有回应。
埃恩又问了两次。
“滚!”
一个雄浑的声音不耐烦地咆哮。
猝不及防的埃恩被吼得一下愣在原地。这愤怒得好像在燃烧的声音中气十足,完全不像该出现在这里的样子。外加上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人朝埃恩大声吼过,他一时之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地上躺着的‘尸体们’稍微动了一下,表示自己还活着。
埃恩克制地整了整衣服,再次礼貌地说道:
“是灵婆让我来找卓戈的,请问他在这里吗?”
“——我让你滚!”
就像向深潭丢入一枚小石子,却激起了层层不穷的滔天大浪。
埃恩脸色微微有些难看。在一个温和的环境生活习惯了,突然遇到这样不留情面的迎头一击,竟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不知该怎么处理。
埃恩自矜地轻笑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那便是我打扰了!”
说着,埃恩转身打算离开。
也就在他一只脚都踏出门槛时,那个声音又突然在身后响起:
“——你是夏蒂昂医生?”
埃恩回头看了眼,没有看到说话之人。方才受辱的怒气未消,埃恩顿了顿,便径直踏出了房门。
“请您等一下!”
后方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整个屋子都像随着这个动静在颤抖。埃恩不禁好奇地回头。只见一个大概两米多高的壮汉,拖着一柄门板宽的巨剑,从阴影中走出来。
他一头的长发胡乱潦草,遮住了大半面容,看上去苍老又憔悴。一双浑浊的眼睛,视线落到埃恩身上,却陡然射出一道骇人的精光。
这古怪的浪人没有丝毫曲折的话,径直问道:
“我就是卓戈,您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埃恩不解地望着对方。很显然,这就是刚才那个厉声让埃恩滚的人。前后不过十几秒,他的态度却突然发生了掉头的变化。
埃恩很想装作没事儿,什么都不说就离开,以保障自己的体面。但想了想,他还是忍下这口怨气,道:
“灵婆让我来,向您请教踏上超凡之路的方法。”
名为卓戈的男人沉默了片刻。他看上去有什么想说的,但最后都没有说出口,只是沉闷地答应道:
“好。明早凌晨两点,我会到药店里找你!”
“……”
他答应了?
凌晨两点?
埃恩再一次愣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禁产生另一种好奇……他真的有能力引导我吗?埃恩迟疑着,答道:
“好!”
忍着污秽和恶臭,一路走出桑吉街。眼前陡然放明,臭味稀薄的空气仿佛人间盛景。
埃恩深吸了一口气。
一幕场景突然在他眼前展开。那是三年前,埃恩有一次回药店时,在路边看到了一个发烧昏迷的人。他停下来给对方清理了受伤的伤口,又留下了更换的药品才离开。
举手之劳,埃恩当然没想过要对方报答。那个人也从未登门找过埃恩。直到这一刻,埃恩才猛然间意识到,那个叫卓戈的男人,就是他三年前救下的人。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虽然从来没有承诺,但当三年后埃恩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卓戈如同早有约定,选择了答应埃恩的请求。
…………
回药店的途中,埃恩去武器店,花五十二磅九苏勒购买了一把双管猎枪和两盒子弹。
艾美利亚怪物大全上记载的大部分怪物,都标注可被枪支猎杀。
虽然埃恩怀疑这是因为真正厉害的那些东西,不会出现在大众出版书里,但手里拿着一支沉甸甸的铁家伙,多少给埃恩带来安慰。
等走进店里,薇安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望着埃恩,问:
“埃恩先生,您这是要去打猎吗?”
“对。”
埃恩咧了咧嘴,开玩笑回答。
送薇安回家后,埃恩叮嘱薇安最近外面很不平静,让她小心点。薇安微笑着答应,但看上去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夜色逐渐深沉,如墨浸染。
埃恩给自己简单的做了份意大利面。他原本想看几页怪物大全,结果一页页翻过,埃恩发现自己好像记住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记住。怪物的模样在他脑海里融合成了一个黑团。关于怪物的信息却半点没有留下。
埃恩叹了口气,索性合上书本,提着煤油灯下了楼。
他抱着双管猎枪,眯眼坐在餐室的椅子上,望着大门。
仿佛下一刻,卓戈就会出现在门外,等他开门。
埃恩发现自己的心脏不争气的加快了跳动。超凡啊……这个词汇熟悉又陌生。在年幼的时候,姨妈总是用那些狰狞可怕的怪物,吃掉小孩的手指脚趾,或者把孩子诱拐到遥远的地方来恐吓埃恩。埃恩也曾读过很多手持燃烧的宝剑,斩杀大魔王营救公主的故事。
但当年龄渐长,学习技艺,努力生活,那一切就渐渐远去。埃恩已经很多年没把超凡这个词汇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埃恩好奇于卓戈会怎样引导他。后者会给他一瓶炼金药剂,喝下就能明晓一切;还是一点点把超凡技艺教授给他。抑或,通过某种法阵,契约,仪式……
埃恩打开怀表看了一眼。
夜里十一点了。
屋外早已安静。只有煤油灯的光亮,如呼吸扩散,收回。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埃恩正低着头假寐。那声音像是从石头内部传出。埃恩一下跳起来,朝外看去。
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门外,静默地等候。
埃恩一把抓起猎枪,一手提着煤油灯快步来到门边。
煤油灯的光亮照亮来人。
卓戈看上去足有两米多高,如雕塑般矗立在门外。他身上的衣服简单地整理过,看上去补补缀缀,很烂但勉强算得上整洁。灰白相间的头发向后梳,披在脑后。整体给人感觉肃穆干练。
埃恩咬了自己一口,有感觉,并不是在梦里。
煤油灯的光亮也没有让卓戈变幻形态。
埃恩稍微放松了几分。
“请进。”埃恩让出位置,引着卓戈来到餐室分两边坐下。
他快速端来两杯滚烫的热咖啡,一杯放到卓戈身前。
卓戈吸了吸鼻子。
“好久没有闻到这么香的咖啡了。”卓戈说道,语调听不出愉快和惊喜。
埃恩抿了一口杯沿,露出一丝微笑。他克制着自己,尽量不用期待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卓戈。
卓戈从怀里摸出一个圆肚玻璃瓶,放到桌上。
里面装着一堆果冻状的黑色粘稠液体。那些东西就像有自己的生命一般,在玻璃瓶里摇荡,滚动。
埃恩伪装着喝了一口咖啡,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望着玻璃瓶,静候对方的解释。
“你对超凡世界了解多少?”卓戈锐利的目光落到埃恩身上,问道。
“呃……”
埃恩像被老师突然问到的学生,一时语塞,“灵婆说,我们都是查卡霍奇的后裔,身体里保存在查卡霍奇的力量。觉醒这份天赋的过程,就是超凡。”
埃恩把灵婆的话背书一样说出来。
卓戈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道:“这是海勃利人的说法。在我们昂撒人的故事里,天父创造了人类,并赐予了他们各种各样强大的能力。但人类没用这些能力来创造更好的生活,反而用来互相屠杀,奴役同类。天父发怒,用滔天的洪水杀死了大部分人。剩下的人,这些与生俱来的能力也被天父用无形的锁链约束起来。
解开这个束缚的过程,称之为‘超凡’。”
“这不是差不多吗?”埃恩小声地嘀咕。
卓戈像是没有听到埃恩说话。他没有解释,继续道:
“这瓶药剂叫做‘魔药’,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就是解开枷锁的钥匙。只要你喝下这瓶魔药,就能打开枷锁,成为超凡者。”
“……”
埃恩的呼吸无意识间少了半拍。他看向玻璃瓶的目光不觉热切了几分。超凡已近在咫尺,只要喝下这瓶药剂,就能成为超凡者。但……
“它有什么副作用吗?”埃恩克制着自己,问道。
这是一个医师对药物的本能反应。
一抹意外从卓戈的眼中闪过。他将玻璃瓶推到埃恩面前,道:
“超凡的本质,是对我们命运和天赋的背叛。因此走上超凡之路,就意味着走上一条必将疯狂和变异的死路。”
“……嗯。”
埃恩蹙起眉头。背叛?这两个字眼就像黑夜里的火把一样显眼。在灵婆的说法里,背叛天赋的,是那些无法觉醒天赋的人。但仔细一想,埃恩就明白过来。他试探性的问:
“这瓶药剂觉醒的能力,并非是我自身的天赋?”
“对,”
埃恩感觉卓戈的笑意里有几分残忍,“与其说魔药是在帮你觉醒天赋,不如说是在扭曲你的天赋,让你背叛了自己。一旦喝下魔药,你的一生都要与自我做斗争。厌弃自己,痛恨自己,直到毁灭自己……万事皆有代价。这就是获得超凡力量的代价。你自己考虑好。”
埃恩歪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自言自语般道:
“好像问题不大。毕竟,我也没想过要活多久。”
埃恩放下咖啡,拿起魔药,‘扑’一声扯下上面的木塞。
玻璃瓶里飘出一股腐败的臭味儿。这气味很奇怪,像腐烂的尸体,像腐烂的枯枝,像发霉的衣服和食物,但闻起来却不让人厌恶,反而有种多吸几口的饥渴欲望。
“这瓶魔药叫做‘渡鸦剑士’。只要喝下它,你就会觉醒渡鸦剑士的天赋和能力。关于这一‘超凡职业’的所有信息,都刻在了魔药里,你会像学会呼吸一样,自然而然地学会一切。”
卓戈看着端起魔药的埃恩,继续解释道。
“有很多种职业吗?”埃恩端着魔药,问。
“很多。”
卓戈沉闷地回答,随后又道:“喝下魔药后,你可能会感觉头疼,剧烈的头疼。四肢抽搐,肌肉痉挛,这些都是正常现象……”
“知道了,大叔。”
埃恩朝卓戈笑了笑,打断对方。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毕竟,这是要踏入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埃恩只能开个玩笑,缓解一下自己的情绪。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口把瓶子里黝黑的胶质物吞了下去。
魔药咕咚一声就顺着喉咙滑下腹中。埃恩完全没有感觉到这个过程。他侧头望着天花板,静静感受着身体的变化。但没有立刻出现卓戈说的那些症状。
正当埃恩困惑之际,突然之间,一股淡淡的热气顺着腹部生起,又在几个呼吸间消失不见。
但就在下一刻,埃恩感觉脑子像被重锤猛地敲了一下,甚至发出‘咚’的一声脆响。随后剧烈的疼痛和杂音如潮水般袭来,顷刻将埃恩淹没。什么四肢抽搐,肌肉痉挛,都与埃恩没了关系。他甚至一时间都忘了自己活着还是死去这件事儿。
卓戈端起咖啡,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觉醒这个过程需要不少时间。当年他选择成为超凡者的时候,据说疼了三个多小时,而他自己只感觉过了几分钟。一般来说,本身天赋越强的人,承受的这份痛苦就会越强烈。而他们觉醒的能力与之相对反而会更弱,更少,有种格外的嘲讽感觉。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卓戈静默地看着坐在椅子上,身体剧烈抖动着,额头早已浸满汗水的埃恩,一点着急的感觉都没有。
眼前的场景让卓戈的思绪不觉回到了当年。他们一行人兴高采烈地喝下魔药,迫不及待地想要成为超凡者,想要到新大陆为国王开拓新的领土……超凡,呵。真的值得吗。
‘呼——’
不知道过了多久,埃恩身体突然陡然松懈,向前垂下,长长地舒了口气。冷汗早已浸透他身上的衣服。埃恩尝试着动了下身子,感觉每块肌肉都在撕裂般疼痛。
他吃力地抬起头来,眼眶不知何时已完全被黝黑吞噬。药店里安静得只有埃恩的呼吸声。如此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埃恩的眼球才缓缓恢复了琥珀色。
卓戈不见了踪影,只有空空的咖啡杯向外漂浮着热气。
埃恩撑着桌子,艰难地站起来。他拿过一旁的咖啡壶,咕咚咕咚一口饮尽,这才稍稍恢复过来。
脑袋仍一阵一阵搏动的疼痛。
埃恩感觉脑子里塞进了许多像是属于他,又像是不属于他的东西。
埃恩打开怀表看了眼,凌晨五点多了。此刻疲乏,疼痛的埃恩,只想好好睡一觉。他拿过一张纸,给薇安写了一张便利条压在柜台,随后拖着疲惫的身子上了二楼。
这日,埃恩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梦见自己在一片黑暗中走着。四周都是一望无垠的黑暗,只有眼前有一条道路,不知通向何方,不知路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