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缉犯，两周辗转三个国家。
罗震湘身心俱疲。
不过就当他在满载偷渡客的昏暗轮船下层舱室内晕晕乎乎睡醒时，耳机里传来AI的声音：
“也许您将自己的处境想象得太过糟糕。根据云端数据显示，您并未被列入通缉犯名单，因为您在过境前就已经扔掉了违禁品……”
本来总显得有种虚假和疏离感的系统默认音色在此刻竟是如此的亲切。
“你现在才跟我说这些……”罗震湘本想埋怨几句，但转念又觉得：“其实出来也没错，我留在那儿不还得被杨老板一帮人追杀到死？”
AI模仿人类的语气干笑两声，说：“确实是这样，因为根据数据显示，以5T容量的玻璃硬盘为例，一块此等规格的黑剧母片，在黑市中的平均价格可达到十五万。而后续拷贝传播等产生的利润更是该数额的数倍至十数倍不等。您让黑剧工作室损失了如此巨额的收益，如果继续留在工作室所在国家，肯定会招致难以想象的报复。”
罗震湘微微一笑，模仿老电视剧台词，略显得意地轻语：“不管怎么说，我这一走，堪比鸟上青天、鱼入大海，再不受羁绊了。”
话音刚落，一阵奇怪的动静，随后就听见惊恐的叫嚷。偷渡客们张皇躲避着强劲的高压水注，乱作一团。有几个稍微冷静点的合力撬开老旧的舱门，众人这才蜂拥而出。
罗震湘在人潮的裹挟下跌跌撞撞奔向舷梯，脚下一滑还把额角磕破了。所幸没有大碍，紧忙爬起来一路跑上甲板。
海员们早已放下救生艇，一个个跳上去占住最好的位置。偷渡客们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这帮赚了自己钱、却又置他们生死于不顾的家伙从容逃生。不论是会水不会水的，人们下饺子似的一个接一个跳下甲板，拼死也要靠近救生艇。
这种时候别说咨询人工智能了，多想一秒都是对自己生命的不尊重。罗震湘毫不犹豫跨过护栏跳进水里。万没想到就这一下还把脚崴了。呛了几口海水的他也只能忍着痛朝最近的一只救生艇猛游。可手刚抓到充气艇边沿，艇上的“猴子”照头就是一桨。罗震湘只觉头顶一麻、浑身一热，便失去了知觉……
阳光，沙滩，清澈见底的海水。尽管是休渔期，勤快的希沙姆·宾·伊本还是拎着袋子来到海边捡瓶子。
美丽的刁曼岛可不能被垃圾毁掉，哪怕是最穷的渔民和割胶工都应当有这样的觉悟。希沙姆是这么认为的。
七十、七十一……捡到第七十二只瓶子时，又黑又瘦的希沙姆就像是背负了一整座山。
第七十三个——不是瓶子，而是一个伏在沙滩、半截吃水的人。希沙姆不确定这人是否还活着，就用环卫夹轻碰了下这人的脸。起初他以为又是哪个不知深浅的游客徒手潜水玩脱了，但细看这人的穿着——一件掉色的老头衫、一条一看就是地摊货的廉价短裤，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游客，倒更像是某个刚刚遭遇海难的倒霉蛋，不过看脸色还有口气。
希沙姆没有多想，就从附近喊来几个村民，把这名被海浪冲来的幸存者抬回了村子。
罗震湘仅有一息尚存。整整七天高烧后，他才开始慢慢恢复意识。
等终于睁开眼，他下意识地想打开AI语音软件，转头就看见由凉席铺成的简单床位旁整齐码着晾干的护照、身份证，以及早被海水泡坏的手机。他的心为之一沉。不过一张脸的出现让他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那是一张黢黑、留有一撮小胡子的圆脸，脸上一对忽闪的大眼睛洋溢着世界上最灿烂的笑容。
希沙姆的家是几间用椰叶做成屋顶的小木屋，当地语言叫“阿答”。其实阿答主要是给游客体验用的，2045年还住这种小屋子，恐怕只有一种原因——穷。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罗震湘不免为自己消耗了希沙姆家足足半年的药品感到惭愧。
可希沙姆和希沙姆的父亲伊本却笑着用流利的汉语说，帮助身处困难的人是天经地义。
罗震湘觉得，再多的言语都无法表达自己对他们父子以及附近村民的感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身体康复到一定程度后，看有没有什么事是他能做的。
“不如跟我们去胶林帮帮手吧，修修病枝、除除杂草什么的。”希沙姆的语气就像是一位已经认识多年的老友。
罗震湘没有多想，就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南洋冬日，跟随希沙姆来到一处橡胶林。
十二月份不是割胶的时节，加上休渔期，不少附近的村民都来打零工赚外快。
罗震湘领了工具，在希沙姆的指导下，有模有样干起了活。
“以前还能来割割胶，现在都用上机器人了。说来好笑，十几年前没人愿意干的苦活，如今想干都干不上了。幸好最终的收集仍然需要人工……”希沙姆说着闲话，丝毫不影响效率，显然修枝除草这些活他早已轻车熟路。
罗震湘称赞他：“你中文说的太好了。”
希沙姆一听更骄傲了：“我不光会说中文，英文、法语甚至俄语都能说上几句。哈喽、崩叔、兹嘚儿拉斯特威替耶。”
罗震湘笑了：“你可真是个语言天才！”
“马马虎虎，主要每年都会来很多华人游客。”希沙姆说着冲某个方向努努嘴：“那一位才是真正的语言天才。”
罗震湘转头望去，看见不远处有名身着黄衬衫、宽松牛仔裤，一头栗色卷发、胡子拉碴的白人男子，正在给一棵橡胶树修剪枝条。
“萨瓦？”希沙姆用法语和那个白人打招呼。
“萨瓦。”白人男子情绪低落地回了一句。过了两秒像是想起来什么，又用汉语冲罗震湘打了个招呼：“早上好。”
罗震湘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自己昏迷了一周，这里人基本都知道他这么个大陆客了。
希沙姆望着白人男子，感慨道：“罗伊是个真正的天才，不管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他总借口说是脑机的功劳。但总有些东西不是靠脑机这种‘外挂’能学会的。”
“脑机？”听希沙姆说出这个词，罗震湘才注意到，那个叫罗伊的白人男子确实有点不寻常，脖子上总挂着副散发银色反光一看就是高端货的VR眼镜，两边太阳穴还各有一道刀刻斧凿似的褶皱——那是装过义体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