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皮家窗前，百米开外正对着当时黑石街最高的建筑——立井。灰白色的巨大立方柱，四四方方，除了顶部飘扬的一圈小彩旗，几乎没有任何的涂料和装饰，简单的钢筋水泥浇筑造物。高度近百米，只有顶部四面开着大窗，中间均匀分布着竖式长方形的小窗户，夜幕降临，顶部的灯光最明亮，远看如同高高的灯塔。一年四季，巨大的单体建筑，不时传出“嗡嗡”的绞车风鸣和金属构件的沉闷撞击声。
这是煤炭运输系统中一个重要的环节，将井下开采的原煤，通过吊车运送上来。在立井一侧约么三分之二高的地方，有很长一段类似空中走廊的结构，斜斜向下连接着其他的建筑——选煤楼（矿上女工最多的两个地方就是选煤楼和充电房）。皮父的主要工作就是负责整个立井提升系统的运转和维护，至少干了七八年，直到他担任行政队长、支部书记，技术问题往往还会依靠他的经验来解决。
看着人类自己建造的巨大物体，深感自身渺小的同时，往往又觉得造物大得不可思议，是一种很奇妙的心理感受。
皮阳秋曾多次跟随父亲乘坐缆车，去过立井的顶层。广阔的顶层房间，远比人们今天进出的五星级酒店大堂更壮观。不知名的各种仪器和设备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字——大，颜色以绿色、黄色为主，一些金属构件上有醒目的鲜红涂装。闪烁的仪器指示灯忽明忽暗，鼻腔里满是浓浓的机油味儿，耳朵里都是机器低沉的“嗡嗡”声，在静电的作用下，毛孔全都舒张开了，身上有些微微麻痒。各种长短粗细不一的线缆密密麻麻，有的固定在地上，有的沿着墙壁，有的悬浮在半空，凌乱中又遵循着某种规律。房间中央，是提煤的缆车，手臂粗细的钢丝绳上裹着厚厚的润滑油，震耳的嗡鸣声中，机器飞快转动，就完全看不清钢丝绳的样子了，只能模糊地看到卷成的柱状体变粗或变细......
靠着磨得发亮的铁护栏，倾身朝缆车下面看，十二根粗大的钢丝绳垂直向下延伸，黑幽幽深不见底。
父亲告诉皮阳秋，立井地面部分只有九十米左右，其实是很小的一段，地下深度超过四百米。立井使用的设备都是进口的，包括提升用的钢丝绳。皮阳秋有些不解：“咱们自己不能造吗？为什么不用国产的呢？”皮父的笑容有些无奈：“我们曾经做过测试：提煤用的吊斗自重有7、8吨，加上钢丝绳的自重，垂到底部时，国产的钢丝绳会被重力拉长十多米，而进口的钢丝绳只会拉长2、3米；要是吊斗满载12吨煤，国产钢丝绳会是什么状态？没人敢去尝试。”
这，就是基础工业的巨大差距。
当年福特公司的一台电机出了问题，斯坦门茨仅仅在机器上划了一条线“这里的线圈多了16圈”，收了1万美金。矿务局曾经花重金从国外购买大量先进设备，包括立井系统、挖掘设备和开采机械等用于生产，但在操作和维护过程中又往往需要技术支援。有些设备出了故障，请外国专家的费用高得离谱，运行一段时间连设备成本都没能收回来，就废弃了。
这，就是让人无奈抓狂的技术领先。
皮父是把整个立井系统吃透了的，平时遇到设备出问题，他往往连续好几天待在立井里，几乎不眠不休，直至故障排除，恢复生产。每年2次的例行检修，是他最紧张、最疲倦的时候，通常早上揣几个馒头就急匆匆走了，很晚才回家。皮阳秋上学也早出晚归，一个月的检修期，父子俩连话都说不了几句。期间，皮母跟儿子轮流去送晚饭，往往连人都见不着。
那年临近春节，又是立井大检修的时候，皮阳秋放学回家，意外地看到父亲比他早到家。询问才知道：检修过程中差点出了大事故，那个调戏充电房女工的孙胖子操作不当，电机运行的时候一根钢缆甩了出来，擦着他的身体打到了旁边的机器上，4、5厘米厚的钢板被打了个大坑，几乎击穿......
皮父既生气工人不听从指挥，又极为庆幸。如今回想，仍心有余悸：设备出了问题可以解决，要是出了人命，那就是大事故了，抛开追责不谈，要是人没了，他会自责一辈子。
附：戒
老生常谈是良言，粗心又成前车鉴。
夏汛年年溺善泳，坟前吓死麻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