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境

今天24点前更新。2.16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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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合城正值盛夏，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雨。

车子驶下高速入口，疾驰而过，路中间绿化带种满或淡粉或艳红的花，像一条颜色浓郁而纯粹的绸缎，沿着道路舒展至远方。

林见唯侧过目光，看到窗外闪过的“合城欢迎您”展示牌。

风雨不歇，吹的花瓣落了满地，伶仃散在风里，漂在不干净的雨水里。

“小唯。”

林见唯转过头，看向身边坐着的妆容典雅的女人，微笑：“徐阿姨。”

徐扬这一路都在细心留意她的反应，从临安到长乐，再从长乐开车到合城，一路她都没说话，始终目光淡淡的看着街景，现在转过来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丝毫看不出她刚刚遭遇一场大的变故。

优越的生活一朝破碎，被重重踩入泥泞，背负骂名，又接连失去双亲，这种经历对于心智成熟阅历丰富的成年人来说都未必承受的住，何况一个刚满十七岁尚在读高中的女孩。

可自出事之后，林见唯没有一丁点的情绪波动，她冷静到可怕，而这种不合常理的反应，难免更让人担心。

徐扬叮嘱她：“桑树坪不比临安，生活条件肯定会差一些，凡事多忍一忍，有什么事或者缺钱就给阿姨打电话。”

“易家奶奶会照顾你接下来一年的生活，她从小看着你妈妈长大，你妈妈既然把你交给她，说明她相信奶奶会照顾好你。转学手续已经办好了，以前的事情不要再想了，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读书，高三是最关键的时候，一定不能掉以轻心，考个好大学，以后的路也好走一点。”

徐扬说完这番话，林见唯一直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她才抬起头，声音平静的问：“徐阿姨，我真的不能在临安读完高中吗？”

徐扬微微皱眉。

林见唯依旧神色平静，白净纤细的双手搭在膝盖上，压着裙摆，规规矩矩坐着。

徐扬好声好气的说：“小唯，这是你妈妈的安排，你要听话。现在外界议论的声音太多，你心里应该也清楚吧？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对你会好。”

林见唯垂了眼睛，再抬起来时已经看不出别的情绪，浅浅笑了笑，应道：“徐阿姨，我知道了。”

徐扬移开眼睛，稍显冷漠的嗯了一声。

合城坐落于黄河畔，按现今的标准，只能算经济欠发达的四五线小城市。可这仍旧不是林见唯的目的地。

她将要被送去的，是隶属合城行政管辖范围，但离城市还有二十公里远的桑树坪镇。

四十分钟后，车子开进黄河边的小镇。

小镇外坐落着大片煤矿，钢厂，厂区上方冒着滚滚白烟，山上风力发电机缓慢摇动，背后残阳如血，云团被抹成乱乱的一片，像随笔涂鸦。

镇子很旧，房子像七八十年代建筑，墙壁颜色乌深，外壁斑驳脱落，露出的水泥颜色很深，天线乱糟糟的横过街道，路口堆积着没人要的自行车，旁边电线杆子蹲着几个穿工服的脏兮兮的中年男人，商店，粮店，裤行……道路本来就狭窄拥挤，又因为路边小摊贩占了道，几乎只能容纳一张车通过，摩托车三轮车和四个轮子混挤在一起，毫无交通规则可言，信号灯如同摆设。

迎面一张车开来，前座司机心惊胆战的踩下刹车紧急避让。

极其混乱的景象。

林见唯降下车窗，看见脏乱不堪的中心街道，听着陌生豪迈的方言。看着这个灰败，破旧，粗鄙，了无生机的小镇。

这地方的审美似乎和镇子一起被世界遗忘，很多她小时候就已经不流行的款式，却在这里集中出现。塑料质感的网纱裙，防水台底的帆布鞋，饱和度极高的颜色，再配上渔网袜和五颜六色的头发，拙劣浓厚的妆容，在林见唯视角里，像在看一场浮夸滑稽的旧电影。

她生平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

易家的地址是板桥街燕子巷。

司机对桑树坪不熟悉，按着地址七拐八拐，最终还是纵横交错的混乱街道里迷了路，导航在这最后几公里彻底失效。

绕了几圈后，林见唯主动提出下车问路。

徐扬自从进了这个镇子，紧皱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闻言只是点头。

林见唯在路边找了家挂着商店灯牌的杂货店。

正值夏天，她穿了件料子轻薄的落肩收腰白裙，长度及膝，剪裁得体，除了裙摆袖口缀着的流苏，没有杂乱多余的设计，却更显精致考究。

她是偏甜美的长相，扎着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鹅蛋脸，桃花眼，笑起来卧蚕明显，更添几分娇憨，眼角微微上翘，颇具迷惑性。

商店老板热心的给她指了路。

转过身，她脸上那点笑意迅速消失。回到车前，徐扬压着声音在车里打电话，看见林见唯回来，仓促的扫了一眼她，林见唯就知道了打电话的是谁，识趣的等在车外没有进去。

徐扬很快挂了电话，瞧见林见唯安静站在车外，伸手降下车窗。林见唯率先开口，“徐阿姨，我刚刚问了，这后面就是燕子巷，你有事就先走吧，我自己过去就行。”

徐扬虽急着回临安，但也不差这几分钟：“阿姨送你过去，你先上车。”

林见唯却摇摇头，弯腰打开后座车门，取出自己的书包和雨伞，晃了晃手机：“我会打电话给易奶奶。这里离长乐机场还有三小时车程，最快回临安的航班在四小时后，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不等徐扬说话，林见唯就请司机打开后备箱取行李，她背起书包，笑着对徐扬招手：“徐阿姨，我走了，有时间记得来看我。”

导航上显示距离燕子巷不足一公里，徐扬着急赶飞机，便没再下车，透过车窗，看见林见唯推着两个行李箱，慢慢走远。

女孩背影纤细却坚定。

徐扬恍然间看到好友白宛生前的样子，母女俩相貌相似，性格也相似。她叹了口气，一边叫司机出发去机场，一边拿出手机给易家打了个电话。

易家奶奶本名陈方静，是林见唯母亲白宛小时候的保姆，两人感情一直很好。白宛二十二岁出嫁，陈方静辞掉保姆工作，从临安回到桑树坪镇，后来儿子儿媳意外离世，她独自照料孙子，这么多年，白宛知道祖孙俩境况艰难，一直想方设法的资助。

林家出事，白宛和林见唯也陷入风暴之中，白宛希望林见唯能去一个安静平和的地方重新生活，就将林见唯托付给远离临安千里的陈方静。

陈奶奶自然答应，可谁都没想到，在安顿好女儿之后，白宛就吞了安眠药自杀。

电话很快接通，徐扬抽离思绪，说了下情况，那边忙应道：“好好，你放心走，我让阿朝去接。”

挂断电话，徐扬在微信上跟林见唯说了有人去接她，又转了两万块钱，叮嘱她有事一定要跟自己说。

……

林见唯一直留意白色宾利的动向，车慢慢走远，消失在她视线之中，她站在陌生的小镇的街道上，突然感觉到一阵恐慌，她没有去看周围，却觉得四面的目光像针一样铺天盖地的扎过来。

林见唯的心脏重重跳了下，她弯腰急促的喘了口气，焦躁的搓了下自己的手臂，白净的肌肤很快被她搓出一片红色，她很急切的想做些什么，于是抬头张望了一下，拖着沉重的行李箱随便寻摸了个方向离开。

她走的很快，不能停下。

刚下过雨，又是傍晚了，天气没那么闷热，但这是一段上坡路，林见唯走的有些费力，没多久便出了一身的汗，刚好走到一处巷子前，墙上蓝色标牌写着榆钱巷。

巷口树下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大妈，叽叽喳喳用方言聊天，林见唯没去看她们，却被墙上贴的租房广告吸引。

一个穿亮绿色汗衫的大妈眼尖的站起来，操着粗噶的嗓音，一口本地方言问：“女娃，要租房不？”

林见唯有些涣散的目光慢慢凝聚了起来，她点了下头。

“朝哥，电话响了。”

王德茂从卧室里晃出来，榆钱巷这边都是几十年的老房子，水泥地，房间逼仄，朝向也不好，这会还拉着客厅窗帘，更加昏暗，房子里烟雾缭绕。

旧沙发前摆了个低矮的方木桌，围了四个人打牌。

角落里立着泛黄的老款空调呼呼的吹着冷气。

沙发上的少年套着个松垮的灰色无袖T恤，黑色短运动裤到膝盖，露出紧实小腿，他俯着身体，胳膊肘搭在腿上，左手拿牌，右手夹烟，小臂青筋利落。

听见电话响，略略撩起眼。

他眼皮褶皱很深，眼睛又黑又沉，像硬硬的矿石。嘴唇很薄，鼻梁和下巴的轮廓像刀削出来的，整张脸线条凌厉，刺目的英俊。

黑色短发乱糟糟的，额前碎发有些长，压着眉眼，添了几分阴郁颓废。

王德茂把手机递过来，易朝低头扫了眼，是奶奶打来的。

贺清阳坐他对面，等了半天不见他出牌，催促：“随便出一张，快点。”

易朝旁边坐着的女生穿着**的紧身t短裤，及肩卷发染成粉色，凑过来趴在他肩上，勾住他手臂，手指不安分的画圈，“我替你玩一把？”

易朝头也没抬，抽了张单牌扔出去，语气没一丝温度，横冲直撞：“爪子拿开。”

嗓音低沉磁性，又不失少年的清冽，很好听的声线，可惜透着股凶狠野蛮劲儿。

“……”

女生被当众驳了面子，不满的撇撇嘴，嗤了一声挪开，其他人都当没看见，对他毫不怜香惜玉的混球样儿习以为常。

只有贺清阳啧了声。

易朝接起电话，应了两声：“知道了，我去接。”挂完电话就撂了手里的牌，站起来松了下肩背，“不玩了。”

贺清阳：“你家那个亲戚是不是今天来？”

“对。”沙发四周都堵着人，易朝仗着身高腿长，一步迈过木桌，从贺清阳身边擦了过去。贺清阳艹了一声，他也没回头。

奶奶发了个手机号码到他微信上，易朝顺手拨过去，显示归属地临安。

大壮没听他说过这事，和王德茂异口同声问：“什么亲戚？男的女的，来干嘛的？”

“不知道，没见过。”易朝拉开门，朝屋里偏了下头：“走了。”

一直到下了楼，他打过去的电话都没人接。

易朝收起手机，踢开筒子楼的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