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的人抬着李承乾回了东宫，将太子小心地放在卧榻上，传达了敕旨，便回宫复命。
东宫的医官带着宫人宫婢早已准备停当，立即慌忙地料理起太子的伤势来。
太子身后显然已是皮开肉绽，被笞杖撕裂的皮肤冒出一条条血迹，血迹下方也是红紫交加，望之很是骇人。
两名宫人按住了太子的腰，另有宫婢绞了干净棉巾使太子咬在口中，紧接着清理伤口、用药包扎。
伤口一触，李承乾便疼得发抖，额头频频冒出冷汗，被宫婢耐心地轻轻拭去，折腾许久，太子才安静下来，任由摆弄。
医官净了手，告禀晚间来此换药，李承乾略点了点头，恹恹地答应了。
晚膳时分，太子自然也没有胃口，仍以一个死气沉沉的姿态闭目趴伏，鲜少动弹。
昏昏沉沉中，口中发苦，他的眼前蓦地浮现出阿耶穿着赭黄色袍服的身影，正微笑着点点他的额头：“我的太子原来竟是个爱讨糖吃的娃娃，用糖一哄便乖乖吃药了。”而画面里的他呢？也是病中倒卧的样子，含着糖块赌气地转过脸去，半晌才憋出一句——“我不是小孩子了！”换得陛下的一连串大笑，连东宫的仆婢都掩起嘴来。
眼前景象晃了晃，转化为两仪殿前的青砖。他仰起头，正对上阿耶冷冷的脸色——“看来你当不得宗庙之重，是朕看走了眼！”
不————
他伸出手——这手为何这般宽大？手腕上赫然带着铁铐，锒铛声里，他听见自己的苦笑声音：“贬弃也好，放逐也好，总好过如今的难堪。”
场景开始急剧地变换着，一会儿是温馨亲昵的天伦之乐、一会儿是陛下决绝的厌弃、一会儿是前世不堪的记忆……唯一不变的是那张熟悉的脸。
他躲开视线，不敢去看那张脸，可余光却瞥见那人将圆滚的李泰拥入怀中，絮絮诉说着什么……
“阿耶……”他伸出手，扯住那人的衣摆，小声哀求：“我会改的，我会变成你期望的样子！真的！”
“真的吗？”他的阿耶似乎有些期待起来，犹豫着，想要抱一抱他。
可是他还趴伏着，于是他奋力挣扎着要站起来投入那个温暖宽阔的怀抱中去——
“啊！”
太子猛地从梦中惊醒，伤口受到撕扯所带来的剧烈疼痛，无情地将他扯回现实，提醒着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承乾不顾形象地将脸埋入枕头，痛哭失声。
医官被惊叫声引来，伸手一探——“殿下发热了！”
于是又一番兵荒马乱，号脉、开方、煎药，连带更换外伤的药粉。
李承乾几乎整日没怎么进食，此刻胃里反酸，饮了药立刻又吐了出来，医官只得命人熬煮一锅浓烂的粥，略放温了硬灌半碗给太子，这才服下药去。
服了药，李承乾尴尬难受地侧卧着，沉陷在昏沉痛苦中，不禁自嘲起来——他的命运当真在残酷地愚弄他。
他竭力地想要保全自己的储位，以保全所拥有的一切美好，可是偏偏就是他的保全之举，使他枉做小人，失去了一切。
若能早早顿悟陛下的一片真诚爱子之心，他绝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但现在一切都已晚了。
他好不容易得到了期盼的一切——储君的前程、陛下的宠爱，然而转瞬之间，它们又被全部残忍夺去，只剩下一个残酷的笑柄。
难道这真的是他的夙命么？无论如何兜兜转转，绕不开注定的结果——成为一个世代被唾弃的废太子。
绝望的时候，他会忍不住怨恨储君这个身份。
倘若他不是储君，他根本不必在恐惧下患得患失，根本不必做到最好还是得不到父爱，根本不会因为别无选择而不得不经历两世的惨痛失去！这身份本是命运赋予他的，他只能接受。
他甚至希望自己从来不是储君。因为阿耶在他心里的份量，早已超过了这个他无法选择的、只是惯性接受的权位。
如果能用储君之位换得和阿耶回到往日的亲密中去……他退缩地想，他宁愿不要这个储君之位。
但这本身就是不存在的假设，毫无意义。
几日后，蒲州一案彻底宣告结束。从刺史往下许多要犯被处以腰斩，以平民怨。而东宫的僚属、越王的羽翼，也在陛下刻意追究之下贬罚了许多，党争之风立时消失殆尽。
陛下的处置仍是朝野见惯的冷静理智，一番裁决追查，平息了民怨、重整了风气，且将政潮限定在了恰到好处的程度，多数人未遭重罚，不致朝中人心惶惶。
就在太子被陛下禁闭的当日——李承乾后来听每日去太极宫奏禀消息的医官说，李泰那日晚间去请安，见陛下闷闷不乐，劝慰着贬损了太子好几句，结果换来正当多疑的陛下勃然作色，厉声训斥，斥问他“有何目的”。李泰何尝见过阿耶如此疾言厉色，吓白了脸，报复大哥的心思登时荡然无存，哭着辩解……虽然陛下后来宽慰了遭到迁怒的嫡次子，但李泰从此再不多话，开始闭起门来老实读书，连朝中事也不再过问。
不只是李泰，这样做的还有他的师傅王珪。
说起来，王珪本有一番辅弼亲王的抱负，可世事难料，他为越王的经营竟带来如此结果……眼见陛下追究前时之党争，一番雷霆敲打，他的人不由分说也牵连进去，贬官迁调，不由得他不心灰冷意、战战兢兢，索性也放下了抱负，陪着学生一并做起桃花源中人来。
除此之外，东宫詹事房玄龄、太子太傅魏徵，这二人也坐罪于事，被免官罢职于府中思过——但满朝心照不宣，这只是形式上的处罚而已，他们没了官职，人在府中，照样主持着公事，由副手行权，只待过一阵子再官复原职罢了。
至于太子本人——
陛下诏令所定的罪名是‘为储不明、黜陟有失，受奸臣蒙蔽’，处置则是‘暂夺监国之权，严令反省，潜心自勉’。
李承乾心知，陛下其实全然明白他如何引入争端、布设党羽、包庇罪人，陛下知道他是元凶首恶，那日极严厉地私下以笞杖惩处他，也是因为如此。
但如今，这明明白白宣之于世的裁决，却是将他这‘元凶首恶’摘作了‘糊涂储君’，纵然夺了他的权，但至少传达了一个再清楚不过的信号——陛下有心回护，自然是绝没有动了废太子之念。
也就是说，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随着时间推移，他好生勤勉克己、尊奉陛下的教诲，终将还能同陛下重归于好，重获往日的温馨……无论那一日来得有多么晚、有多么不易。
伤病中消沉的太子像是瞧见了一丝曙光，振作起来，用膳也用得多了起来。
吃着吃着，才发现连身边的宫婢都在惊讶地看着他，他也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