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铺成的长街在雨后积出一块又一块的水坑,一泓圆月被飞驰的马蹄踏碎,水花四溅,而后再一点又一点恢复平静。
两个暴徒正在赏月,一人望天,一人望地。
女孩已经呼呼睡去了,蜷缩着侧卧在榻榻米,头则枕在一块黑色的方形衣物上,那是式部岩脱下来的大纹礼服,被他叠的方方正正推到女孩脑下。
“她很依赖你嘛,小子。”
异乡人夹着调侃的笑意朝明月说话,胡须粗犷的脸红光满面。
“您不要说笑了”式部岩尴尬的挠挠头“您不对我生气或者恼怒么?”
“她有她的权力和自由啊,我只是像捡了一条猫一样把她从金陵捡走了,要走,要留,都该是她自己的事情。”
式部岩低头俯瞰京都的长街,呼吸一口新鲜寒冷的空气,似乎是想着要清醒一些。
少见的,连他也有点喝醉了,自从回到京都之后的日子里就很久没有喝酒了。
“可我并不能给橘小姐一个安身之所...在下是个浪人,一无所有的浪人。”
“那又怎么样?”异乡人不屑的从鼻孔喷出两道酒气“女人听了就能改变心意么?你以为女人的脑袋很聪明?”
式部岩愕然了一下,低头去看此刻他身旁正在熟睡的女孩,散下的黑发摊了一地,毫无防备,就像个婴儿一样。
“我...”
“行啦,她喜欢你是她的权利,你就装傻呗,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可我得说她也很棒不是么?腰细腿长身材倍棒,还乖乖的相信你说的一切话...唉。”
异乡人长叹一口气,他好像忽然苍老了,眉眼间生出淡淡的疲倦。
“女人都是很笨的东西啊,所以要爱她们。”
他忽地抓过放在房间角落的三味线,竭力而弹,放声高歌。
式部岩静静的侧耳聆听,他听不懂含义,那本该是一首,有如雷暴般惊起的唱词,咬字间的一顿一错是海涛撞击黑色悬崖的角牙,高亢而血腥,可是在他口中放缓了调子,却听出其中无需言说的悲凉和惘意。
异乡人突然就变成一头被灭部的老狼,对着弯月哀嚎,毛发斑白。
一曲终了,他轻轻放下乐器,口吻缥缈。
“主啊,向你宽赦我们的罪,以我们的鲜血和尊严。”
“是家乡的歌谣么?”
“是狂怒骑士们的歌谣。我们在出征前对天穹吟唱,祈祷神降下他的宽容,使我们获得正直与荣耀的死亡,也赐我们无穷的奋勇和蛮昧。”
异乡人自嘲的笑笑“我大概是最后一个会唱这首古希伯来语歌的人了。”
式部岩沉默了一下。
“在下也记得一首只有己身还记得的歌谣,可是会帮着在下唱和音的人,已经不在了。”
喝的醉醺醺的男人抬起头,打出一口突兀的酒嗝。
式部岩抬头望月,曼声长吟。
蚕银色的天光落进他雾蒙蒙的瞳子里,于是他的眼神忽然就清澈了,清澈的就像一个八岁的孩子,无喜也无悲。
五叠城楼插晚霞,瓦纹时见刻桐花。
兖州曾启阿瞒业,淮镇堪兴匡胤家。
刹那间气氛开始凝固了,酒肆楼下人声鼎沸的欢呼声就像被一堵无形的墙壁隔开,异乡人和武士都不说话,只是感受着酒精麻痹神经的快感,回忆痛彻心扉的记忆。
甸服昔日随臂指,勋藩今日扼喉牙
犹思经略山阴道,北走因州路作叉
这是一首歌颂五之丸姬路城的诗,是为《姬路怀古》。
“大家都很辛苦啊,看来。”
“长到这么大,谁没有失去过什么呢?”
式部岩摊开自己的手心,看着那里的磨痕斑斑,粗糙如砂岩。
十几年浪人生活对他的刻印便是如此。
“当在下只剩一身的刀法傍身,才发现少年时的憧憬和渴望是那么空虚。到头来,我没能保护任何我想保护的啊。他们都走了,只剩我还留了下来。”
“谁不是这样呢...可是死的人死去,活的人还要继续走下去”异乡人豁然举杯,长眉急震“要喝酒!为了他们的死喝酒,为了记住他们做过的一切!”
式部岩震颤着举起杯,和异乡人大力相撞。
“只怕您身边,比起在下,死去的人会更多吧。”
“没有人不会死的,孩子。”
异乡人嘿嘿地笑着,满脸都是酒晕
“没有人不会死的,无论是名垂青史,还是万人唾骂,都会在大地母亲的怀里化作枯骨...我只希望将来我死的那一天,会有好闻的风,好看的山,还有安静的落日。”
“您真是不可思议,没有任何欲望。”
“以前也有。但是尝过了也就那样,什么权力啊女人啊,都是拘泥于凡夫俗子的陷阱罢了。”他猛地振臂“要用力的活着!要知道自己为什么活!也要知道自己为什么去死!想要活下去的时候要像狗一样卑微,想要死的时候要像狮子一样显出爪牙!不然怎么知道自己曾经活过呢?”
式部岩倒吸一口凉气“是。”
异乡人愣了一会,把手伸进屁股扣扣,对着天花板发呆。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如今落魄的样子不合适说出这些话,他用挠屁股来掩饰了尴尬的表情。
“对了,还有个事情要麻烦你。”
“什么事?”
“帮我取一个扶桑的名字。”
“扶桑的名字啊...”式部岩沉吟片刻。
“我们的姓氏一般借由孩子出生时的地点,季节,事物来取名。诸如‘村上春树’这个名字,便是村子上游贵族家里的一颗树,又是春日,取名贵珍惜之意。”
“喔,我想想我出生的地方”异乡人紧蹙长眉“关口,暴雪,龙谷...”
“真是恶劣的自然环境。”
“谷风卜雪”异乡人的眼睛亮了“这个名字如何?”
式部岩点点头,面色坨红。
“蛮有一回事的。也许您的名字还要比绝大多数扶桑人风雅。”
“风流风流,成性逸也。”他猥琐的笑笑“醉也,倒也——”
咚的一声,异乡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四仰八叉地在榻榻米上发出极响的鼾声,露出喝的圆鼓鼓的肚子,胡子拉碴。
二人随意的谈话声就此消散在无边无垠的黑夜中,式部岩看向窗外,月光就像瓢泼大雨,斑斑点点地落在京都,屋檐漆面无声无息的流动着光泽,浩瀚如银湖。
万籁俱寂的长夜闪过一瞬沉重的冷光、
他忽然冷的打了个抖,手下意识抓向腰间,烛火剧烈的摇曳,室内的光线被一道锐利的波束切割,火烛应声熄灭,刀刃急速前冲撕裂开空气的尖啸声,视线骤然漆黑。
式部岩停住了,没有继续任何动作。
因为月之女神的獠牙已经咬住了他的后脖颈,细长的怀剑抵住了他,任何轻举妄动都会让近乎实质的寒气撞入体内,他是个久经沙场的武士,知道在这种时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月光悠悠地打进室内,他看见了那柄凶器在月下华丽的反光,就像一瓢泉水淌在榻榻米上,光辉亮丽。
“是谁?”他沙哑的开口。
冷漠的女声在他背后响起。
“我们是影中的戍卫,我们是丛间的猛虎,是辉夜女神在人世间抛下的天平与战刀,以她神圣的意志为誓,我们拔刀斩灭灼热的野心与亘古,打碎一切桎梏和锁链。”
式部岩打了个抖,瞳孔剧烈的放大。仿佛是一道惊雷在心底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