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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1 / 2)

其实说起来叶子建选择了经济学也是托他老头子的福气,当年高考完填志愿的时候子建在计算机和电子信息之间犹豫不决。这时候叶父果断拍板告诉他:万般皆下品,唯有政经高——并且断言工科专业学的都是“治于人”的小技,经济政治才是“治人”的人间大道。虽然叶子建对治人不感兴趣,但是当时他也并不知道这些专业区别何在,所以迷迷糊糊地便听从了叶父的安排,从此入了经济学的坑。

叶父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大名叶懿德,取自《诗经》“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叶父早慧,二十三岁的时候成为当地第一个大学生,就读XX财经学院,后来全国院系大调整中这财经学院被划拨到某985大学。叶父当年的大学同学大多进入政界或商界,现在有不少已经成为政商界的精英人士。唯有叶懿德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区里某国企,从此端上铁饭碗。九十年代流行体制内下海经商,叶父有朋友南下深圳做电脑代理的生意,短短五六年赚了一千多万,一时风光无限。叶父看得无比眼馋,也想辞职下海去学着做生意,结果被子建的爷爷拿扫把揍了一顿——老爷子当年的原话是“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吃了几天饱饭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你敢辞就断绝父子关系”。叶父没有大出息却是个大孝子,被老爷子恐吓之后就这么留下来一直干到了现在。

叶父大学期间是个文艺青年,玩过吉他,组过乐队,还爱好诗词,至今还有词作留下来:

沧海蛟龙,尽潜藏,一朝乘雷上天。采铜北祗,砺定秦,今欲且试锋芒。乌蒙磅礴,金沙水湍,马上定乾坤。书生意气,敢叫天地变色。

欲问庙堂王侯,俯首看苍生,凋敝待兴。九州荒废,请君瞰,危急存亡之秋。朱门酒肉,此间还记否,筚路蓝缕。妖雾重来,再看风流人物。

不过叶父虽然有些才华却不擅长为人处世,年轻时候因为心直口快得罪过单位里的老领导,后来几次提干也没有轮上他,直到四十多岁叶懿德才勉勉强强当了个有名无实的主任。所谓“主任”就是主要用来担责任的人,活还是要和下面人一起干,有时候甚至要叶懿德自己一个人干——毕竟其他人大多是关系户,叶父不擅指挥也指挥不动。

叶懿德不长于处世,更不懂女人。好在叶父年轻时候一表人才,称得上温润如玉身材挺拔,在一帮不修边幅的男人之中还是显得鹤立鸡群的,当时就有同学称他为“江南小黎明”——并且因为叶父玩了几年音乐,所以还带着一丝与众不同的小不羁,所以属于黎明和齐秦的结合体。叶母遇到叶懿德第一眼就被这颜值和学历吸引了,况且叶父那时候还是文艺青年,靠着一首《路过你的庭院》在一周内俘获叶母芳心:

你的庭院

蔷薇正在盛开

好像一个

盛满美梦的酒壶

你没有说话

我路过你的世界

不想婚后叶父的缺点还是逐渐暴露了出来。他自认为是一个文人,而古人早有云“君子远庖厨”,做家务这些琐事自然是上不了台面的。叶懿德结了婚便习惯做甩手掌柜,回家就是写写文章玩玩乐器打打麻将,然后每个月底从单位领回来几两碎银以供家用。其实文学和音乐的特长在恋爱时都算得上是闪光点,不过在婚姻的评价体系里它们完全一文不值——因为叶懿德写的那些破诗和破歌都不能转化为人民币,所以这在叶母看来属于玩物丧志不思进取,自是要加以批判的。

这样的日子一长,叶母对叶父的状态已经很不爽了,而在看到子建大伯平步青云的时候这种不爽逐渐转化为愤怒:子建的伯父只比叶懿德大三岁,年纪轻轻已经官至正科,前途不可限量;再看看叶懿德,年纪轻轻已经把单位里的人得罪了一圈,前途是肉眼可见的灰暗。叶母的这种心态其实很正常,人生在世总少不了比较:小时候比成绩好坏、零花钱多少,成年人要比学历高低、工作如何、赚钱多少——这不能完全说是虚荣,毕竟大多数普通人就是需要从优胜感中获得幸福的。叶母对丈夫吊儿郎当的样子无可奈何,只能恨自己年轻时候被文学蒙蔽双眼,居然嫁给这样不靠谱的男人。可是叶懿德对老婆的不满并不能感同身受,他觉得自己按时回家、吃喝嫖一样不沾,这当然是标准的国际好男人。

据说“美满的婚姻要由瞎子女人和聋子男人缔成”,而倘若婚姻里面的双方都是顶尖的聪明人,那这样的婚姻必然不可能长久。叶懿德和叶母就是这样的聪明人,这两人挣扎多年还是在子建十三岁的时候选择离婚,这些年子建一直跟叶母生活。叶父平时给不了子建精神的陪伴,只能给他物质的支持。虽然叶懿德自己工资不高还时常被单位拖欠,但是子建大学四年的生活费倒是每月按时入账从未有过延迟——以这样优良的作风,倘若叶父是个企业家那无疑是要宣传为道德模范了。

叶懿德除了每月按时给儿子打款以外,还要不定时打电话过来远程教育指挥迷津。子建对这一点确实是颇有些心烦,只不过老头子是甲方,因此他看在钱的份上也只能忍着听下去。叶父现在平日里有三大爱好:搓麻将、写写诗和催婚,而这其中又以催婚最为紧迫。其实叶懿德本来对下一代的婚恋之事并不关注,结果去年他侄子也就是子建的堂哥,居然带了个女朋友回家,催婚由此成了老头子的心头大事。子建虽然和林孟恋爱已久却一直没和老头子坦白,搞得叶懿德内心无比焦虑,他心想这小子怎么如此木讷,毫无他当年情场浪子的风范,这样下去怕不是要打光棍。叶父把儿子情场上的晚熟归罪于他老妈,特意打电话过去兴师问罪——叶母被叶懿德说得一头雾水,直接不留情面劈头盖脸地怼了回去,骂他是“老年痴呆”“咸吃萝卜淡操心”。虽然把叶懿德骂怂了,但是叶母心里也开始着急起叶子建的终身大事:子建自小就是学校的优等生,但是从来不见他在恋爱上有什么成绩,如果不是木讷那难保不是性取向的问题……她虽然算是开明的父母,但是毕竟到了天命之年,抱孙子的愿望还是愈发强烈起来。

叶母这天给叶子建打来电话,开头先问叶子建近来经济情况、可否缺钱,然后突然话锋一转告诉叶子建:他表哥去年考上了杭州的公务员,并且还找到了一个当地的女朋友。这短短一个电话让叶子建震惊了三次:第一次是老妈今天破天荒主动问自己是否缺钱;第二次是他表哥居然考上了公务员,子建这表哥以前读书时沉迷爱情和桌球,成绩不佳,最后勉勉强强上了浙江一所二本院校,不料他如今浪子回头还一步上岸;第三次是他表哥居然收心找到了一个白富美女朋友,这下不仅上岸而且还登天。叶子建听完一时间内心百感交集,这表哥只比子建大不到两岁——之前在学校的时候表哥是家族里的反面教材,如今已然成为成功典范。

“你也老大不小了,我和你爸像你这个年纪都快结婚了。”叶母铺垫半天,终于缓缓引入正题:“你在学校里没有遇到过喜欢的女生吗?”

叶子建深知老妈和老头子的八卦,暂且不想跟他们坦白自己的恋情,就说:“没有啊,我们这个学校女生本来就少,而且我们平时都很忙的。”

“都读研究生了能忙到哪里去,终身大事要抓紧,如果在学校里看到有合适的女孩子可以主动去追啊。”叶母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都拔高了两度,恨不能直接从电话那头蹦过来面授机宜:“如果你们学校不好找老妈可以帮你介绍啊,你那个高中同学叫什么琦的你还有联系吗?”

叶子建被老妈的记忆力吓了一跳。他在读高中的时候确实曾经喜欢过他的同桌,不过这段感情还没有发芽就被叶母以影响成绩为理由棒打鸳鸯——高考后子建和那女生早就失联多年,没想到如今老妈依然记得,并且还让自己吃回头草。不过就算叶子建愿意当坏马,草也不一定愿意等他吃,这么多年跃跃欲试的马都不知道有多少。子建懒得跟老妈继续探讨旧事,就想彻底熄灭老妈做媒婆的热情,于是大义凛然地说:“我和以前同学早没联系了,现在的社会竞争这么激烈。我们男人就应该以事业为重,什么儿女情长完全不是我应该考虑的。”

“搞事业你能搞出什么大事业,就一直当老光棍?”叶母眼看这样下去儿子就要孤独终老,赶紧拿出杀招:“你李阿姨家的女儿也不错,就小时候经常来我们家玩的那姑娘。人家在上海那边读的师范大学,现在在老家中学里面当化学老师。这姑娘小时候是白白胖胖的,现在出落得可标致呢,我等一下把联系方式推给你,你们俩……”

“哎妈——妈,我手机没电了,回头再说。”叶子建眼看这电话再打下去恐怕就要被拉去现场相亲了,赶忙借手机没电匆匆挂断了电话。

说起来他和林孟也有一周没见了,自从上次约会被取消后林孟一直忙着补做实验修改文章,子建给她发的消息往往要隔大半天才能回。叶子建心里虽然有些失落,但还是可以理解她:林孟一直有读博的梦想,这篇论文对她而言实在意义非凡。

叶子建是一心想着和林孟发展下去,但林孟其实还有一个事情没有告诉他:在三个月前林孟的导师推荐她报名了学校里的交换生项目,将在研究生的最后一年去加拿大交流。之前林孟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给留学基金委递了材料,她本想着现在竞争这么激烈机会应当是不大的,便没有和子建说这件事——没想到一天前她收到了CSC的通知,告知她已经通过审核。

林孟这时候才突然慌乱起来,她开始焦虑应当如何和叶子建解释这件事:现在结果出来了才和子建说,难免有故意瞒他的嫌疑;而且此去一年,对子建来说也确实有些狠心。不过这个机会实在难得,林孟的导师和她承诺过,倘若以她的学术成果加上这段海外交流经历,那大概率可以去她导师的母校继续深造读博。可是她出国之后叶子建怎么办呢?要是他可以和自己一起出国就好了,只是不知道子建愿不愿意。

恋爱中的人往往会有这样的困境:当前途和爱情相矛盾的时候,选择就成了无比痛苦的一件事。这样的困境下理性主义者大概率会选择事业,因为“面包是爱情的基础”,所以爱情可以被暂时牺牲掉;感性者则可能选择后者,因为“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倘若因为不确定的前途错过了爱情那就可能抱恨终身。林孟其实介于理性和感性之间,她既不能决绝地斩断情丝又不舍得放弃自己的未来,一时间痛苦异常。思来想去林孟还是决定跟叶子建当面坦白,顺便也征询下他的意见:如果子建坚决反对,她就把放弃声明交上去;而如果叶子建也支持自己出去,那么起码她内心的愧疚感也能减轻一些。

林孟约子建去的地方是叶子建之前提过几次的一家日料店,只不过林孟前段时间因为实验繁忙所以一直没有时间陪他去。这店坐落于三里屯的一个角落里,却有一个充满文艺气息的名字:“北岛料理”。

这天晚上林孟穿了一条白色的长裙,还精心化了一个淡妆。叶子建还从未见过这条裙子,也许久没有见到林孟妆后的样子——子建和林孟在一起的这些年她化妆的次数屈指可数,今天他一时甚至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女朋友。

子建对着林孟端详了好一阵,不禁感慨自己眼光实在高明,又指着自己蓬松凌乱的头发对她说:“孟孟我今天是不是应该收拾一下?”

林孟并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低着头盘弄筷子,想说话却又半天没有张口。

叶子建见她似乎有心事,便嬉笑着问她:“怎么啦孟孟,有什么话想说呀,和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没有啊,哪有不好意思——”林孟犹豫了一下才终于下定决心,轻声地说:“我……确实有一个事情要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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