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又一车的建筑垃圾，浩浩荡荡地驶入了碎石场。只一天的工夫，一座略微可以仰望的小山就又重新耸立了起来。只是这小山被大风一刮，就一层一层地飞扬起它自己涂抹的胭脂薄粉。刹那间，小山就显露出了它贫穷和苍老的脸。它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子被一段一段的剥离，被推进碎石机，被重新组合，被一车车地运了出去，而且永不相见。
年长老人得意地看着眼神忧郁男子，眼睛里都是赌赢的话。眼神忧郁男子却没有和他对视，他一脸茫然地看着那小山，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年长老人只能自己唠唠叨叨地说，还好我也要退休了，否则这一鼻子灰，非把我吃出毛病啊。他一边说，一边摇着自己发晕的头。不承想，卷发保安从哪里钻了出来。他拍了拍年长老人的头颈，讥笑着说，摇头不算，点头算好吧，你就不怕你摇成不倒翁啊？年长老人拉开了卷发保安的手说，我算什么不倒翁，这个碎石场老板才是。
眼神忧郁男子此刻却醒悟过来了，他叹了一口气说，这个世界哪有什么不倒翁？不过是倒下了重新爬起来罢了，能重新爬起来的才是人物。卷发保安想了想，拍了下自己的脑袋说，这话说得在理，我就是因为从来没有倒下，所以也从来没有站起来过。年长老人听了不服了，他斜着眼睛说，不要给自己贴金了，都已经背井离乡了还说自己没有倒下。卷发保安睁大了眼睛说，背井离乡是背井离乡，倒下是倒下，两个意思好吧。
年长老人拿出一支烟，背过身去硬朗地说，在我的眼睛里，赚不到钱，穷了一辈子就是倒下。看着卷发保安马上发怒要反驳的样子，眼神忧郁男子拦住说，你们在这里争有钱吗？没有人给你们发工资啊。这话一出来，年长老人听了笑了。他用欣赏的眼光对眼神忧郁男子说，想不到你小子脑袋转过来，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了。眼神忧郁男子无奈的表情对年长老人说，天天和你埋在一起，不取点你的经也说不过呀。其实他心里却说的是，哪里有什么永远的富人和穷人。没有人会永远倒下！
卷发保安拉着眼神忧郁男子说，什么时候，你也变成势利眼了，脑子里都是钱。眼神忧郁男子看了卷发保安一眼，有些话又不便明说，他打着马虎眼说，兄弟啊，一分钱憋死英雄汉啊。没想到卷发保安说了这样一句话，还不是你们生在了一个好地方，要是我们换一换，说不准你们背井离乡。
年长老人听了以后，是想反驳的，他张大了嘴巴，却没有说出话来。看着年长老人滑稽的样子，眼神忧郁男子心里暗自好笑。他知道年长老人被将住了。他心里感叹卷发保安没有说错，一个人生下来是不能选择的，这其实已经包含了运气的成分，和赚钱的成分。大多数人因为这出生的原因，被挡住了赚钱的门口和门外。难道赚不到钱，穷了一辈子就是倒下吗？眼神忧郁男子想到这来，真的很想和年长老人理论一番，他的勇气一下子被眼前的小山给挡住了。他暗自寻思，如果这座小山慢慢变成巍峨的大山呢？他还有勇气和年长老人理论吗？一个瞬间，眼神忧郁男子想到了愚公移山！
夜色无语得可怕，横着脸的风也从碎石场的北面刮到南面，丝毫不给门岗留什么情面，一切仿佛都没有了明天。又好似这夜永远被唤不醒似的，门岗也好似小白一样，没有了出路。只是，这死路还在半路上痴睡着，这一睁眼的一瞬间，谁都在等待，谁又都无法预料。
看着碎石场灯火通明的那个热乎劲，年长老人捂着鼻子和耳朵对眼神忧郁男子说，你看看这高处的灰尘，你听听这撕拉的声音，我没想到我快要退休了，还要受这样的苦。眼神忧郁男子倒是比较淡然，他笑着说，我们既然无法改变，就只能淡定地接受。年长老人深深地看了眼神忧郁男子一眼说，这才几天，你就这样无所谓了？
眼神忧郁男子心里其实很想对年长老人说些愤慨的话，一想到他那些赚钱的理论和男人不能穷的话，这些话就都憋回去了。眼神忧郁男子感觉到自己非常的渺小，这种感觉是愈发的不可收拾。自己已经弱小到沉默的地步，难道沉默真的是金吗？年长老人看他不说话，就指着一个面容被毛巾包裹，站在碎石机上操作的人说，如果我的儿子干这样的活，我情愿把他养在家里！
眼神忧郁男子憋不住地说，你能养他一辈子吗？年长老人高昂着头说，再说，我的儿子怎么可能干这样的活，靠劳动是发不了财的。眼神忧郁男子知道年长老人的儿子很会赚钱，一直在股市和债市里倒腾。眼神忧郁男子还是回了一句，就是你的儿子金贵，别人家的儿子就不是儿子！年长老人一下子脸红了起来，他急促地说，我又不是这个意思，反正这活不是人干的。你愿意你的儿子去干这样的活？眼神忧郁男子想了想很艰涩地说，实在没有活路了，这样的活也要干。
年长老人一下子没有话了，一个人很郁闷地抽着烟。眼神忧郁男子也没有说话，他的脑海翻腾着各种各样的话。说心里话，看着碎石机上的那个人，他心里有一种说不来的味道。同样是人，为什么有的人却站到了贫苦劳作的顶端，而有的人却可以挥洒如意，所谓的事业成功？人和人的区别就真的这样大吗？
他和年长老人对碎石场的这点灰尘就要满腹牢骚，感觉到自己的健康受到了损害，而有的人却只能埋在里面，赚着吃灰尘的钱，来损害健康，这又算什么道理？这样的活总是要人去干，对那些没有工作的外乡人来说，这就是一条活路。眼神忧郁男子是不希望有碎石场这座小山的话，那么有些人却指望这小山长成大山，那么他可以永远工作下去，也就有了永远的活路。
这又是什么逻辑呢？如果都像年长老人说的那样，都不去劳动，都去巧取豪夺了，那么最后的结局又是什么呢？眼神忧郁男子感觉到自己的脑子很乱，他想不通自己去想这些东西干什么，难道不能改变，就只能接受，是生存者的道理吗？还没等眼神忧郁男子想明白，只见年长老人把抽尽的烟，狠狠地踩在了脚下，使劲用脚板搓了搓说，反正这世道，就是不能做穷人，我可不想被别人踩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