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昌帝睡醒了，只是靠在塌边软枕上面上满是倦色，透过秋香色的交领便服露出深陷的锁骨窝。郑辰瑞亲自为弘昌帝喂了汤药，可能是太过苦涩，弘昌帝吃了一半便皱着眉头抬手示意他放在一边。
“辰瑞，你卯时进宫上朝，此时还未进晚膳吧？”弘昌帝眼睛有些浑浊，目光在郑辰瑞脸上扫视着。
“父皇，儿臣身子强壮，晚些吃也不打紧。”
“辰瑞，今日头晌朕把窦院使叫过来问话，他不敢欺瞒，说辰现看来是不成了，虽然看上去像是热症，实则是中了一种慢毒。朕大半辈子卧薪尝胆，孰料造化弄人，让朕不得不想是否气数已近。咱们大弘的江山大半沦陷，宫里又闹刺客，又有贼子要毒害朕，连朕的儿子也有一死一毁容，这回看来又要折上一个……”弘昌帝痛苦地闭上眼睛长叹一声。
“父皇不要这么说。这些年反贼郑辰理从未熄灭颠覆我大弘的狼子野心，各种下作手段层出不穷，我大弘文臣武将人才辈出，等父皇身子好起来，咱们父子们运筹千里，诛反贼，平边乱，一统江山。”郑辰瑞神情坚定地坐直身子。
“好，攘外必先安内。”弘昌帝轻拍郑辰瑞的手臂，眼神中难得地流露出慈爱之意，“打昨晚辰现中毒倒下，李贵妃经不了事整夜啼哭，朕的身子养好还需要再过几天，你们母后身子一直这般羸弱，辰玦的身子又有旧伤，越是此时越要加强宫中防务，以防贼子作乱。辰瑞你是朕之长子，素来秉节持重，这些年朕一直待你过于苛刻少了慈爱，此时想来心中满是愧然。因此，朕便吩咐将宫防庶务都交与你节制，如此朕便放心养病了。”
如此一番话从弘昌帝口中讲出来倒让郑辰瑞觉得意外，是父皇良心发现知道对自己不好，还是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好处，抑或是觉察只有自己才是能指望的，他才有了这般恳切的说辞。郑辰瑞愣愣看了弘昌帝好一阵子，眼眶有些湿润，他还是试探道：“俗语道‘皇家重长子，百姓爱幺儿。’父皇对儿臣爱重才会对儿臣严苛。”
弘昌帝抬起浑浊的双眼，打量了郑辰瑞良久才道：“辰瑞，许多人都说在朕的皇子之中你长得最随朕。只是你运道不佳，倘若你的生母不是许选侍就好了。”
郑辰瑞的心凉了，从父皇话里他听出弘昌帝并不满意他生母的出身，因此牵连着不喜欢自己这个长子，而且他的生母，那个怯懦卑微的女人，不到三十岁便早早亡故，她姓余，并不姓许。郑辰瑞捏紧拳头，僵硬的脸上强挤出一抹顺从的微笑：“儿臣定是得上天眷顾之人，能生在皇家怎会是运道不济呢？定是儿臣上辈子在佛祖前跪求了五百年得来的。”
“辰瑞，你能这样想朕很高兴。”弘昌帝轻轻点头，之后便虚弱地闭上眼睛道：“时辰不早了，你快去进些晚膳吧。我有些累，得再睡一会儿了。”
金松殿原是宫内一处地处偏僻的冷落宫室，当下被内官监布置得花团锦簇焕然一新，若不是郑辰瑞极熟悉宫内道路，还以为错入哪位当宠嫔妃的宫室中。
今日的晚膳也极其丰富，菜点精美，色香味俱佳，满满摆了两大桌子，是尚膳监和司苑局的首领太监亲自领着小太监们送过来的，光是佐餐的美酒便有六种之多。
郑辰瑞故作不悦道：“陈内监、李内监，这个，是不是僭越了？”
陈内监陪笑道：“这是奴才们自己孝敬大殿下的，没用公中的银子。”
李内监也跟着道：“奴才们难得有机会为殿下尽些心力，请殿下一定不要推辞。”
想着打从两年前自己率联靖联军大败于楚地，父皇待自己愈发疏远冷淡，宫里这帮无根的势利小人明面上不敢得罪自己，只是表面上过得去而已，但见到六弟时那副俯首贴耳刻意逢迎的模样，活脱脱就像一条条摇着尾巴讨主人欢心的哈巴狗，令人心生厌恶。这回见六弟不成了，风向又倒向自己这边，这不一个个都巴巴过来示好了。郑辰瑞心中暗自冷笑，淡淡道：“本宫一个人哪里用得了这许多？”
两个首领太监偷瞧郑辰瑞的神色，仍是满面堆笑道：“预备得有些仓促，不知合不合殿下的口味，只好多预备几道菜，殿下辛苦了一整天，还是得好好保送身体才是。”
此番回答如此恭顺，郑辰瑞心中颇感满意，便道：“如此本宫便承各位的美意了。”
陈内监道：“这是殿下看得起奴才们。但有什么差遣，殿下直管吩咐奴才们去做，奴才们不胜欢喜。”
待两位总管太监退下，郑辰瑞坐在桌前，小太监将六种酒分别斟入不同的酒杯，素雅淡然的冰裂白釉瓷杯斟满竹叶青酒，清透如冰的渔趣琉璃杯中斟满葡萄酒，造型朴拙的竹韵黑陶杯中斟满玉兰酒，湿润如玉的“雨过天晴云破处”瓷杯中斟满荷花蕊，色如羊脂的螭纹玉花觚杯斟满珍珠红，雕文刻镂苍虬鹤的犀角杯斟满金茎露。
郑辰瑞知道这些酒是要佐着不同菜式的来饮，比如那葡萄酒是搭配那道七宝烧羊肉，还有那道玉带焖牛尾。竹叶青多佐鱼虾，看来是要搭配那盘什锦板虾、酒糟酿海参、莲房鲥鱼。那荷花蕊是搭配那道蘑菇煨鸡、鹅肫掌羹……
忙碌一天，此时已华灯初上，郑辰瑞也感觉到身心俱疲饥肠辘辘，很想痛饮几杯舒缓由内而外的疲惫，可他深知此夜至关重要，出不得一星半点的岔子，只是挥手叫侍候的小太监出去听候，匆匆吃了几样菜和两块莲蓉卷，喝了一碗燕窝鸡丝汤，便放下碗筷来到书房，在纸上写写画画，推导事件演变的各种可能。已经有两天没有合眼，一阵阵困意袭来，郑辰瑞不知不觉伏在案前睡着了。
“殿下，醒醒吧！”细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郑辰瑞猛地抬头，眼前是圆圆的脸盘，红润发亮的额头下两只细细弯弯的眼睛，一对肥厚的大耳朵，若不是头上那顶乌纱的三山帽，真让人以为是弥勒菩萨现身了。